潘子求仁录辑要

  
  或问格物与修身分为前后,则格物者未及修身,而修身者不俟格物乎?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今之致知格物者,有所不忍达之于所忍,有所不为达之于所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非修道以仁而何?专于修身,为物格知至者而言也。尧舜之圣,何待于扩充?而兢兢业业精一执中,耄期不废。则自得居安,而未至于尧舜者,决不谓身已修而有时可息也。故致知格物者复性之事,复性则知性,自此以往,尽性之功全在于修身。故修身之功死而后已者也。夫格物则身无亲爱贱恶敖惰之辟,修身则物格知至者永无渗漏予之言。格物修身者若此,又何可疑乎?
  
  或问:物格则当下知至意诚心正,心性之地非如事理推行之有层次,然则大学何以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乎?曰:欲知得力之候,当观于用力之初。致知在格物,则知到于格物矣。知到于格物,则心到于格物、意到于格物矣,其可谓知之所到,非心之所到、意之所到乎?知到于格物,则知致矣;知到于格物而知致,则心到于格物而心正,意到于格物而意诚矣,其可谓知虽致而心尚有未正、意尚有未诚乎?夫格物则致知诚意正心之功,无不在于格物。功无不在于格物,则其得力之候,自无不在于格物,又何可疑乎?曰:然则知至意诚心正,固不当与修齐治平并言后乎?曰:子但知大学言后之可据,而不知大学言修齐治平,未尝与知至意诚心正同。大学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修齐治平之当言后,又何可疑?然不曰所谓诚意在致其知者,又不曰所谓正心在诚其意者,是可见诚意正心之用力俱在于格物,而得力俱在于物格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皆不必泥矣。且致知在格物,将致知贴切于格物,非为致知推先于格物,又可见物格而后知至之不必泥也。下文即提出修身为本,而谆谆致意于知本,益可见物格之后用力亟在于修身,而不谓知尚有未至、意尚有未诚、心尚有未正,于知至、意诚、心正中尚有渐次工夫。夫验之自得则有其实,稽之经书又有可据,何为而如训诂之家以辞害志乎?
  
  或问:前辈之学,大率专用力于诚意上。今日诚意正心之功皆在于致知格物,则诚意章言毋自欺、言慎独,何以累累不置乎?曰:若如所言,则诚意之功有致知格物,有慎独毋自欺,诚意之功有二,诚意之功不专矣。其然乎?夫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是就致知格物上点诚意也。犹曰须实致其知于格物,毋自欺其知也云尔,知不致则自欺矣。实致其知以格物,则意诚矣,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言诚也,达不忍于所忍达不为于所为、充无欲害人之心充无穿踰之心、如好好色恶恶臭之诚,而行有不慊于心者乎?故曰此之谓自慊。夫欺亦自欺慊亦自慊,自欺则意不诚,如好好色恶恶臭之诚,则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即毋自欺,毋自欺则自慊,实致其知于格物,如好好色恶恶臭之诚,则意诚可见。诚意之功断在致知格物而无容二,故曰致知在格物,则知到于格物。知到于格物则意到于格物、心到于格物,知到于格物而知致,则意到于格物而即诚于格物,心到于格物而即正于格物。诚意正心之学,舍致知格物又何所用其力乎?即正心章但举"有所"与"不在",以见不正之状如此。不正之状如此则难以言修身,故曰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而未尝言心如何正、正心之功又如何用也。岂不灼然也耶?自此学不明,而后世之求道者但欲正其心、欲诚其意,正心则就心上用力,以求心之正;诚意则就意上用力,以本意之诚。其说虽不一,要不过腔子中照摄而已矣,岂得谓之能正心诚意者哉?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若有所不忍有所忍、有所不为有所为,则吾性不浑然一体矣。惟达不忍于所忍、达不为于所为,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然后为复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后之为学者,存心于腔子,谓之立体,视天地万物为外,而明物察伦祗是应迹,爱亲敬长平章恊和,视为此心之妙用,分内外分体用,则有动静可分,而吾性不浑然,工夫不浑然矣。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实致浑然一体之知于人伦日用,则心存。若在腔子里,则放而非存。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善推其所为,则是浑然一体之心性。若操存于腔子,则是昭昭灵灵之意识,而非心性。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善推其所为,而时时见有不慊于心,凛凛孳孳常若不及,恰是圣人之敬。若操存于腔子,保护其灵窍,则是矜持管束,而非敬。呜呼,知乎此,而后可与语正心诚意之学矣。
  
  无离家国天下之身心意知,无遗齐治平之修正诚至。盖浑然身家国天下一体之谓心,心运于身家国天下之谓意,触于身家国天下而不虑而知之谓知。反之于身而浑然家国天下一体之谓大。人之身,若离家国天下则失其所,谓身。心意知为父子兄弟足法,而藏恕絜矩之谓修。心复其浑然一体之谓正。意运于身家国天下而真实之谓诚,良知充达于家国天下之谓至。若不足以该齐治平,则不可谓之修正诚至。故言身心意知,而家国天下举之矣;言修正诚至,而齐治平举之矣。夫岂圣人好为远略,故为是并包之说哉?吾性实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引而进之无能引,推而远之无能推也。若二氏,舍家国天下而为身心意知,遗齐治平而欲修正诚至,各自以为复性之学矣。而不知杳冥昏默者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谓道也。真空妙有者性,其所性非吾之所谓性也。呜呼,此所以不可不知大学格物之道也。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志必欲明明德于天下;而吾学无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格物与修身皆不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者也。格物者只扩充四端强恕反求,则心意知归并于格,而知自致、意自诚、心自正。修身者只精义执中细自琢磨,则心意知归并于修,而心常正、意常诚、知常至。虽知性不知性有别,而不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则一也。呜呼,不离家国天下以为工夫,正复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实用力处也。学者其可不知乎!
  
  格物则八目一齐俱到,盖所以格物者,心意知也。心意知并力于格,则自具致诚正之功候。所格之物,即身家国天下也。将身家国天下之物,则亦可见修齐治平之条理。修身则八目亦一齐俱到。盖所谓修身者,直达浑然一体之性于家国天下,而穷修齐治平之条理也。物格知至意诚心正于此而永无渗漏。穷修齐治平之条理,而身家国天下渐至于明动变化也。物格知至意诚心正于此而日进于化神。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吾人本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人。今之不能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即其一身亦不浑然一体也。盖天下之大,亿兆之众,人伦中天合人合之切近,皆置之膜外,而但知我之一身,则纷纷较人我、计利害,浑然无内无外之心偪缩在腔子中矣。浑然无内外之心,因较人我计利害遂偪缩在腔子,是身心因人我而分也。于腔子中计较愈多利害愈明,而人我愈分。是人我又因身心之分而益分也。人我不一体,即身心不一体,害于人即病于我,岂非人我本自浑然一体、本不容不一体者哉?今若格通人我,则无较人我计利害之心,当下人我浑然一体;无较人我计利害之心,而身心亦当下浑然一体矣。此所以一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该括也。与孩提之爱亲敬长、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浑然亲长一体,浑然身心一体。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不俟起意而勃然怵惕恻隐,勃然怵惕恻隐,而总不自知,浑然孺子一体,浑然身心一体。若不能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自不能浑然身心一体矣。可知欲明明德于天下,斯是为己之志;格通人我,斯是求其放心;深造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实地而自得之,斯是复性而知性。
  
  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故吾道一以贯之。一以贯之者,一身以贯乎家国天下,一修身以贯乎齐治平也。而其机在于格通人我。格通人我者,所以贯其不贯,而复吾浑然一体之性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贯所不贯矣。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孟子云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曾子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三千年来,信之者卒鲜其人,无他,不知性也。知吾性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曾孟之言实落完满,更无可加、无可疑矣。盖孩提爱亲敬长,浑然亲长一体,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尧舜勋施虽盛,不过恰浑然一体之性分,不过恰原来孩提爱敬之初心。故曰孝弟而已矣。此孟子从尧舜生知之圣而说也。忠恕则当下浑然一体,故复浑然一体之性者,必本于恕。既深造自得,则亦不能舍恕而别有穷理精义也。故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此言,盖从夫子学知之圣而说也。故曰,苟知吾性,则曾孟两言真实完满,无可加无可疑矣。
  
  信得孝弟而已矣、忠恕而已矣,即信得人皆可以为尧舜,与一日用力力足、一日克己复礼。然知性则能信,不知性则不能信。孔曾思孟皆为不知性者言也。呜呼,亦安得天下不知性者而皆信之乎!此平格之所以惓惓而靡已也。
  
  今人于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则必疑为浅近而未尽。于浑然天地万物一体,则又骇为高远而难几。而不知尧舜孝弟、夫子忠恕,浑然天地万物一体者也,本浅近而非如疑者之浅近,本非高远而又何得骇以为高远?呜呼,莫不饮食,鲜能知味。其颠倒迷谬何日而瘳乎!
  
  大学乃曾子之书,格物物格,当即验之曾子。曾子曰省吾身,格物也;唯一贯,物格也。曾子明知身家国天下是析之不容析者,故省身工夫专在为人谋与朋友交上,曰:而不忠乎而不信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亦在其中,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亦在其中。如此诚切恳挚,浑然一体之仁完全。譬如鸡雏肢体已完,虽在壳中,势将破壳而出,只待母鸡一啄耳。故夫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豁然无疑。至门人有问,曾子只以平日省身工夫答之。盖得夫子一呼,当下印实,信得平日省身忠恕,恰是一贯也。其作大学,乃极言一贯之全书。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三语已尽一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两语,已尽一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一语,已尽一贯。格物是打通一贯,物格是实到一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浑然一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天子庶人,皆是一贯。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反言以见一贯。论语载曾子之言,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无非一贯。孔门曾子之外,惟颜子、有子得闻一贯。夫子于颜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是彻底告之以一贯也。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是彻底言一贯也。后惟子思、孟子闻一贯。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首章已尽一贯矣。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则尽人性尽物性而赞天地之化育、其次致曲有诚则形着明动变化至诚其次,皆一贯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亦一贯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赞仲尼,亦一贯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至圣至诚,皆不过是一贯。孟子所以告齐梁之君者,语语是一贯。如云,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古之人与民偕乐是心足以王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好色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旁引曲喻,无非一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彻底言一贯也。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以保四海,是尽力示人以一贯。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是就孩提稍长示人以一贯。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是彻前彻后言一贯。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尧舜一贯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禹稷一贯也。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文王视民如伤、武王不泄迩不忘远,成汤文武一贯也。思天下有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后知后觉非予觉之而谁、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如指其掌,伊尹周公一贯也。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乌兽鱼鳖咸若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尚书是载虞夏商周一贯之全书。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大易干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干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大易洪范亦一贯之全书。王化始于闺门麟趾者关雎之应驺虞者鹊巢之应,三百篇周家一贯之全书。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礼作然后万物安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礼亦载古人一贯之全书。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春秋孝经乃孔子一贯之全书。四书五经无非一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有曾思孟无非一贯。一贯者,一身以贯乎家国天下,一修身以贯乎齐治平,尽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也。格物者,贯身家国天下为一物,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一事,所以复吾浑然天地万物一体之性也。自格物之学不明,而一贯之道晦矣。今学者欲闻一贯之道,其必如曾子之日省吾身而后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