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汰存录纪辨
汰存录纪辨
原序云:『夫名教之存,存于贤者;然不存于贤者之口,而存于天地不易之正气。天地不易之正气无他焉,理而已矣。此非特不贤者不能倒置,虽贤者亦不能增损也。不贤者而欲倒置,益见其非;贤者而欲增损,则失其是矣。吾乡夏子彝仲素为海士之同学,而为忠襄竹亭之所许可。遭变捐躯,洁身自靖;其子存古,复殉难南都:一家节烈,为千古之完人无疑也。乃身殁之后,有所谓「幸存录」者出焉。论若和平,意实颠倒;黄子见而惧焉,以为此小人之嚆矢,不可以不辨而论之。余曰:「此殆非夏子之言,其为小人附会之言也。夫夏子自戊午以后,立身本末,天下皆知之。虽平生和厚,而疾邪扶正,不减卧子。而是录矢口而论,大非生平。意者憸壬之夫见夏子死难之后,无子无孙、无兄无弟,而其人品足以表着古今、其论足以取信于当世;于是托而诬焉,以为可以因是而淆是非之实矣。而不知在夏子而贤,决无此录;夏子而实有此录,亦未得即为贤者之定论也。故使夏子而实有此录,亦未得损正人之毫末;而况其未必然耶!夫镜已悬矣、石已出矣,魅于何藏?而于白日之中,犹为昏夜之惑;而且援末以诬其本、借伪以倾其真,后人奚适从焉!噫!变革之后,每多伪书惑世诬民,关系不小;黄子信以为实而辨之,其为名教之闲也其矣。凡负天地之正气者,但信其理,无徇其人;理之邪正有乖,则言之真伪可从而辨矣。由此言之,即无汰存可也。同学巢鸣盛端明氏识』。
原按云:『近见野史多有是非倒置者。推原其故,大略本于夏彝仲允彝「幸存录」。彝仲难死,人亦遂从而信之。岂知其师齐人张延登——延登者攻东林者也,以延登之是非为是非,其倒置宜矣。独怪彝仲人品将存千秋,并存此录,则其为玷也大矣!谓之「不幸存录」可也。晚进不知本末,迷于向背;余故稍摘其一二,所以爱彝仲耳。南雷居士黄宗羲识』。
彝仲曰:『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即疑其异己,必操戈攻之』。又曰:『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平心论之,始而领袖者为顾、邹诸贤,继为杨、左,又继为文、姚,最后如张溥、马世奇辈,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始为四明,继为元、赵,继为崔、魏,又继为马、阮,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胜,可谓之聚怨而不可谓之任怨也。其无济国事,两者同之耳』。
愚按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此彝仲学问第一差处。毅宗亦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毅宗之所以亡国者,和平之说害之也。彝仲犹见不悟,反追惜其不出乎此,可谓昧于治乱之故矣。且君子亦辨其是非、邪正耳,此而是也正也,则异己者之必为非与邪。今必以其未知和平也,使正者有资乎邪、是者有资乎非,犹可谓之君子乎?
夫天下之议论不可专一,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专一也。故同异之在流品、议论,两者相似而实远。如宋之洛、蜀,议论之异也;汉之党人、宦官,其异在流品,不在议论。在议论者,和平之说,未可尽废;在流品者,此治彼乱间不容发,如之何其和平也!假如三案,外视之,议论之异耳。然主疯癫者,郑氏之私人也;主进药、安选侍者崔文升,魏忠贤之私人也:其异在流品矣。彝仲乃欲以洛、蜀之论,而谈东汉之党锢;以东林、攻东林为两党,真若此铢彼两者,无怪乎其设淫辞而助之攻也!彝仲亦知攻东林者领袖之为小人,而谓其间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天下有清操独立者而肯同于四明、同于弈赵、同于崔魏、同于马阮乎?肯同于小人而谓之清操独立,吾不信也。于此而讲和平,是犹怪李、杜以曹节、王甫为异己也。
东林之名,讲学者不过数人耳、倚附者亦不过数人耳,以此数人者而名为党可也。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奄人者谓之东林,以至言夺情奸相讨贼、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由此而逆推之,则劾江陵者,亦可曰东林也;劾分宜者,劾刘瑾、王振者,亦可谓之东林也。然则东林岂真有名目哉!亦攻东林者加之名目而已。今必欲无党,是禁古今不为君子而后可也。
东林中多败类,夫岂不然!然不特东林也,程门之邢恕、龟山之陆棠,何独异于是?故以败类罪东林,犹以短丧窃屦毁孔、孟也。彝仲以筹边制寇,东林无实着;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亲君子、远小人而已。天、崇两庙,不用东林以致败;而责备东林以筹边制寇,岂彝仲别有功利之术与?
张差之事,彝仲曰:『东宫侍卫萧条,至外人闯入,渐不可长;诸臣危言之,自不可少。顾事联宫禁,势难结案;则田叔烧梁狱词,亦调停不得已之术也。二说互相济而不得两相仇』。又曰:『国戚凶谋,顾不用鸩而用梃、不用中官而用外人,皆情之所无』。
愚按张差一案,当参以王曰干之案而后明。先是,王曰干告变,已有庞保、刘成二阉姓名。使差果疯癫也,其所招姓名,安能与之暗合?谓差仇此二阉,不应王曰干亦仇此二阉!若二阉不与闻其故,则神宗何难出此二阉,使廷臣讯鞫以暴白郑氏之心迹于天下而灭口禁中乎?且其时讯鞫张差者无不得赂,而以吴中彦为囊槖;试问此赂出之谁氏?而谁氏何以出此赂乎?事之明显如此,有何葛藤?今于水落石出之后,彝仲犹为此言,何也?江右王犹定语余:当时张差尚同一人闯入,名娄光义,前门兑钱为业者也;以多力得脱,亡命江湖。犹定曾迹之,然亦不必须此为证也。当是时,郑氏为谋,无所不极;巫蛊毒梃,交发并至。彝仲疑其术之未工,则阎乐之杀二世、伶人之困庄宗,无不可疑矣。田叔之烧狱辞也,以太后在上,而梁王又弟也。今以神宗之妾,为人臣者正当格其蛊惑之心,何嫌何忌?在田叔为锡类、在此为逢君,不当以之相比。
彝仲又曰:『某处分之法,不过以二阉结局』。夫得二阉者,王公之寀之力也。微王公且不及二阉,以王公而得二阉,尚曰疯癫、曰仇口,而肯以二阉结局哉?
彝仲曰:『东林奏李可灼进药,怀不轨心,方从哲故赏之;其论为太过』。
愚按红丸一案,亦当参以崔文升之进药而后明。当光宗凭几之日,红丸进与不进,皆不可为;故李可灼者,庸医之杀人也。其所以使光宗至于此者,蛊之以美色、决之以利剂,则郑氏与郑之私人崔文升等为之。至是不用梃而用鸩、不用外人而用中官,彝仲岂又以为情之所无乎?是故红丸而效,非从哲之所喜也;红丸而不效,亦非从哲之所恶也。从哲之主者在郑氏,而以议之为太过乎!
彝仲曰:『贾继春言先帝至孝,何至一妾一女不能遗庇?亦未可尽言其非,然宫之应移似属定礼』。
愚按彝仲既知宫之不可不移矣,而又以争移宫者之为调停,何也?夫调停之说,有过当而后生焉。选侍不过移宫耳,有何痛苦、有何不得其所而烦外廷之调停哉?就使继春无所窥伺、无所指使,亦是宦官宫妾之爱其君沾沾而为之计虑,分香卖履之事也。彝仲之见,陋矣。
彝仲曰:『李三才少负才名,为山东藩臬极有名。余馆于山东,李已去二十年,民歌思之不忘;谓大奸大盗,皆李所摛治殆尽,民得安生也。王锡爵特召时,手疏甚密。三才钩得之,泄言于众,谓锡爵以台省为禽兽;台省由此益攻锡爵。三才多取与,结客遍天下;顾宪成之左右誉言日至,意其真足以干国矣』。又曰:『三才负才而守不洁;及为淮抚,垂涎大拜,挟纵横之术与言者为难;公论益绌之,而东林受累不小』。
愚按李道甫在部郎,则以救魏懋忠谪;在藩臬,则去而民思之;在淮抚,则税阉鼠伏不敢动:真干国之才也。其取友:则顾端文救之于被劾、刘忠正荐之于既废,独小人言其贪耳。然身死之后,书画亦折卖殆尽;贪者固如是乎?彝仲于贤者之言漫不加省,即身所历之见闻,亦不敢信;至小人之谗口,则拳拳奉之而勿失,不可解也。
彝仲曰:『杨继垣首参崔呈秀,不宜入逆案』。
愚按定逆案者,诸公不学无术之过也;既不足以制小人,徒使小人百计翻之,凶于尔国,可不悲夫?夫逆案之定,以外官交结近侍也;而交结之源不去,犹伏火而盖之以薪也。当时诼州为交结之窟穴,瞬息相通,而杨继垣、徐大化为之谋主。其呼应于南北者,则阮大铖、乔应甲、贾继春之徒十数人为之魁。其力既足以钩致后进,而后进之急于富贵者,由之而得结交之线索;故此十数人者虽不出,而出者皆其分身也。由是而议论终不可绌,终毅宗之世,其名虽不翻、其实未尝不翻也。若其时将此十数人者声其导源横流之罪,可诛则诛之,其余概以胁从之例;则逆案何必定哉!
杨继垣之参崔呈秀,止其瞻风望气,由交结而得之也。黄琼之谏桓帝曰:『尚书周永,昔为沛令;素事梁冀,越拜今职。见冀将衰,乃阳毁示忠,遂因奸计,亦取封侯。又黄门狎邪,自冀兴盛,共构奸宄;临冀当诛,无可设巧,复记其恶,以要爵赏。陛下不审别真伪,复与忠臣并时显封,使朱紫共色,粉墨杂糅』。彝仲之言而然,则桓帝之侯周永、封黄门,亦未可非也。
彝仲曰:『王永光亦清执,王恭厂之变,其疏独侃侃。崇祯初,为冢宰,东林必欲逐而去之;永光愤激为难,引用袁宏勋、张道浚辈,再启玄黄之争,实已甚之故耳』。
愚按:小人不同,有把持局面之小人、有随波逐浪之小人,虎彪十孩儿之类随波逐浪,吾所谓胁从者也;逆案内之杨继垣、徐大化等、逆案外之王永光、温体仁等把持局面,吾所谓魁之十数人者也。逆阉既诛,逆案未定,杨继垣把持之;逆案已定,王永光把持之:皆绍述逆阉之政者也。袁宏勋、高捷、史■〈范上土下〉一辈小人,翩翩而进,以锢君子而抑之。使为己甚,则进君子退小人,皆不可矣。
彝仲曰:『温之秉政,台省攻之者后先相继,皆以门户异同、非尽由国家起见也。公平言之,不纳苞苴,是其一长矣;庇私党、排异己,亦未尝为之有迹』。
愚按温体仁之苞苴,巧于纳者也;周延儒不巧于纳者也。观其后之富,岂不纳苞苴者所致乎?哀哉!毅宗之受其愚也。其在揆地,日以进小人、退君子为事,何可悉数!蔡、唐、薛、叶之私党,犹谓无庇之迹乎?文、何、黄、刘之异己,犹谓无排之迹乎?从来奸相无有不庇私党、排异己者,唯体仁多一反复耳!愚尝言有明之亡,方、沈、温、蔡,湖州之力也。
彝仲曰:『范景文、谢升,于二党皆虚公不滞』。
愚按得交于文贞,盖无日不欲师法刘忠正者也。其在吏部,以争先忠端公年例去官,于何而别其非东林乎?谢升传温体仁衣钵,谓其不滞于小人,升亦不受也。盖从来未有中立而不为小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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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为君者昏至弘光而极,为相者奸至马士英而极,不逮明者而知之也;有何冤可理!而彝仲称士英立心疏阔,无杀人之意。夫周仲驳、雷介公,独非其所杀者乎?左光先、吕大器、黄澍,独非其所逮者乎?但不能杀之耳。天下稍定,则吾辈皆不能免,吾不知如何而始谓之欲杀人也。称弘光宽仁虚己,然则晋惠、东昏,皆足以当之。
彝仲谓:『张捷、杨维垣,不得以其攻东林也而少之』。
愚按维垣杀妾伪死,书名于柩,逃至中途,为乱兵所杀;此小人之狡狯适得其常,可无论矣。唯张捷传闻缢死鸡鸣山;捷与马、阮、杨、蔡朋比亡国,计无复之而死,其徇于天下,犹许绾之鼠首也。齐庄公之弒,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皆死。晏子曰:『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盖言诸臣导君于不善也。捷非导君于不善者乎?琴张闻宗鲁死,将往吊之;仲尼曰:『齐豹之盗、孟絷之贼,女何吊焉』!马、阮之罪,甚于齐豹;捷之贼国,甚于孟絷:是先圣所不许吊者也。以张捷之死南都与王振之死土木,同科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