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公政训


  因说赈济曰:平居须是修陂塘始得。到得旱了,赈济委无良策,然下手得早,亦得便宜。在南康时,才见旱,便刬刷钱物,库中得三万来贯,准氦籴料,添支官兵,却去上供钱内借三万贯籴米,赈籴早时籴,得却籴钱还官中解发,是以不阙事。旧来截住客船籴三分米,至于客船不来。某见官中及上户自有米,遂出榜放客船米自,便不籴客船米,又且米价不甚贵。又曰:悔一件事,南康煞有常平米,是庚寅辛卯年大旱时籴,米价甚贵。在法不得减元价,遂不曾粜,当时只好粜了,上章待罪,且得为更新米一番,亦缘当时自有米,所以不动此米,久为南康官吏之害。

  因论常平仓曰:某自典二州,知常平之弊,如此更不敢理会着。南康自有五、六万硕,漳州亦六、七万硕,尽是浮埃空壳,如何敢挑动?这一件事不知做甚合杀?某在浙东常奏云:常平仓与省仓不可相连,须要东西置立,令两仓相去远方可。每常官吏点检省仓,则挂省仓某号牌子;检点常平仓,则挂常平仓牌子。只是一个仓,互相遮瞒。今所在常平仓都教司法管,此最不是。少间太守要侵支,司法如何敢拗?通判虽管常平,而其职实管于司法,又所在通判,太率避嫌,不敢与知州争事,韩文公例以嫌不可否事者也。且如经总制钱、牙契钱、倍契钱之类,被尽知州瞒朝廷夺去,更不敢争。

  与陈尉说治盗事。因曰:凡事须仔细体察,思量到人所思量不到处,防备到人所防备不到处,方得无事。又曰:凡事须是小心寅畏,若恁地麄心驾去不得。又曰:某尝作郡来,每见有贼发,则惕然皇恐,便思自家是长民之官,所以致此是何由?遂百种为收捉,捉得便自欢喜,不捉得则终夜皇恐。

  因说郑惠叔爱惜官钱,云:某见人将官钱胡使,为之痛心。两为守皆承弊政之后,其所用官钱,并无分明。凡所送遗,并无定例,但随意所向为厚薄。问胥,皆云有时这般官员过往,或十千,或五千,后番或是这样,又全不送,白休了。某遂云:如此不得朝廷有个公库在这里?若过往官员,当随其高下多少与之,乃是公道,岂可把为自家私恩?于是立为定例,看甚么官员过此,便用甚么例送与之,却得公溥。后来至于凡入广诸小官,如簿尉之属,个个有五千之助,觉得意思尽好。

  问:今之神祠,无义理者极多,若当官处于极无义理之神祠,虽系勅额,凡祈祷之类,不往可否?曰:某当官所至,须理会一番。如仪案所具,合祈祷神示;有无义理者,使人可也。

  马子严见,言近有人作假书请托公事者,先生曰:收假书而不见下书之人,非善处事者。旧见吴提刑公路当官,凡下书者须令当听投下,却将书于背处观之,观毕,方发付其人,令等回书。前辈处事详密如此。又某当官时,有人将书来者,亦有法以待之。须是留其人吃汤,当面拆书,若无他,方令其去。

  而今救荒甚可笑。自古救荒只有两说:第一是感召和气以致丰穰,其次只有储蓄之计。若待他饿时理会,更有何策?东边遣使去赈济,西边遣使去赈济,只讨得逐州几个紫绫册子来,某处已如何处置、已如何经画,原无实惠及民。或问先生向来救荒如何?曰:只是讨得紫绫册子,更有何策?

  赈济无奇策,不如讲水利,到赈济时成甚事?向在浙东,疑山阴、会稽二县刷饥饿的人少,通判郑南再三云数实,及仔细刷起三倍。

  绍兴时去得迟,已无擘画,只依常行,先差一通判抄劄城下两县饥民。

  其人不留意,只抄得四万来人,外县却抄得多,遂欲治之而不曾,却托石天民重抄,得八万人,是时已迟,天民云:甚易!只关集大保长,尽在一寺,令供出人之贫者。大保长无有不知数目,便办却分作数等赈济赈粜。其初令画地图,量道里远近,就僧寺或庄宇,置粜米所于门首,立木窗,关防再入之人。

  先生语次问浙东旱,可学云:浙东民户歌先生之德,先生曰:向时到部,州县有措置,亦赖朝廷应副得以效力,已自有名无实者多。因曰:向时浙东先措置分户高下出米,不知有米无米不同,有徐木者献策,须是逐乡使相推排有米者,时以事逼不曾行,今若行之,一县甚易。大抵今时做事,在州郡已难,在监司尤难,以地阔远,动成文具。惟县令于民亲,行之为易。计米之有无,而委乡之聪明、诚信者处之。聪明者人不能欺,诚信者人不忍欺。

  若昏懦之人,为人所欺,谲诈之士,则务欲容私,此大不可。

  建阳簿权县,有妇人,夫无以赡父母,欲取以归,事到官,簿断听离。

  致道深以为不然,谓夫妇之义,岂可以贫而相弃,官司又岂可遂从其请?曰:这般事都就一边看不得。若是夫不才,不能育其妻,妻无以自给,又奈何?

  这似不可拘以大义。只怕妻之欲离其夫,别有曲折,不可不根究。直卿云其兄任某处,有继母与父不恤前妻之子,其子数人,贫窭不能自活,哀鸣于有司,有司以名分不便,只得安慰而遣之,竟无如之何。曰:不然。这般所在,当以官法治之也,须追出后母,责治戒励。若更离间前妻之子,不存活他,定须痛治。因云昔为浙东仓时,绍兴有继母与夫之表弟通,遂为接脚夫,擅用其家业,恣意破荡,其子不甘,来诉。初以其名分不便,却之,后赶至数十里外,其情甚切,遂与受理。委杨敬仲,敬仲深以为子诉母不便,某告之曰:曾与其父思量否?其父身死,其妻辄弃背与人私通而败其家业,其罪至此,官司若不与根治,则其父得不衔冤于地下乎?今官司只得且把他儿子顿在一边。渠当时亦以为然。某后去官,想成休了初追之急,其接脚夫即赴井,其有罪盖不可掩。

  郡中出公牒,延郡士黄知录等入学,而张教授与旧职事沮格,至是先生下学,变色厉词曰:教授分教一邦,合当自行规矩,而今却容许多无行之人,争讼职事,都不成学校。士人先要识个礼义廉退之节,若寡廉鲜耻,虽能文要何用?

  诣学学官以例讲书,谓诸生曰:且须看他古人道理意思如何,今却只做得一篇文字,读了望他古人道理意思处,都不曾见。

  问先生禁漳民礼佛朝岳,皆所以正人心也。曰:未说到如此,只是男女混淆,便当禁约尔。侍坐诸公各言诸处浮巫瞽惑等事,先生蹙额嗟叹而已。

  因举江西有玉隆万寿宫、太平兴国宫,每岁两处朝拜,不惮远近奔趋,失其本心,一至于此,曰:某尝见其如此,深哀其愚。上升一事,断无此理,岂有许多人一日同登天,自后又却不见一个登天之人?

  郑湜问戢盗曰:只是严保伍之法。郑之:保伍之中,其弊自难关防,如保头等易得挟势为扰。曰:当今逐处乡村,举众有推服底人为保头,又不然,则行某漳州教军之法,以戢盗心,这是已试之效,因与说某在漳州,初到时,教习诸军弓射等事,皆无一人能之。后分许多军作三番,每月轮番入教场。

  挽弓及等者有赏,其不及者留在只管挽射,及等则止,终不及则罢之。两月之间,翕然都会射,及上等者亦多。

  经界科半年便都了。以半年之劳,而革数百年之弊,且未说到久,亦须四、五十年,未便卒坏,若行,则令四县特作四楼,以贮簿籍,州特作一楼以贮四县之图帐,不与他文书混。阖郡皆曰不可者,只是一样人田多税少,便造说唪吓以为必有害无利,一样人有惮劳懒做事,却被那说所诬,遂合辞以为不可,其下者因翕然从之。今之为县,真有爱民之心者十人,则十人以经界为利;无意于民者十人,而十人以经界为害。今之民,只教贫者纳税,富者自在收田置田,不要纳税,如此则人便道好,更无些事不顺,他便称颂为贤守。

  因论漳、泉行经界事,假未得人势亦着做。古人立事,亦硬当着做,以死继之而已。韩魏公作相,温公在言路,凡事颇不以魏公为然,魏公甚被他激挠。后来温公作魏公祠堂记,却说得魏公事,分明见得魏公不可及处,温公方心服他。记中所载魏公之言曰:凡为人臣者,尽力以事君,死生以之,顾事之是非何如耳,至于成败,天也,岂可豫忧其不成,遂辄不为哉?公为此言时,乃仁宗之末、英宗之初,盖朝廷多故之时也。

  客说社仓讼事,曰:如今官司鹘突,多无理会,不知莫办。因说如今委送事,不知属官能否,胡乱送去,更无分晓了绝时节。某在潭州时,州中僚属,朝夕相见,却自知得分晓,只县官无由得知。后来区处,每月版帐钱,令县官逐人轮番押来,当日留住,试以公事。又怕他鹘突写来,却与立了格式,云今蒙使府委送某事如何一;某人于某年月日,于某处理某事,某官如何断一;又于某时,某再理,某官如何断一;某今看详某事理如此,于条合如何结绝。如此,人之贤否,皆不得而稳。

  今人狱事,只管理会要从厚,不知不问是非善恶,只务从厚,岂不长奸惠恶?大凡事付之无心,因其所犯,考其实情,重轻厚薄,付之当然可也,若从薄者固不是,只云我只要从厚,则此病所系亦不轻。某在长沙治一姓张人,初不知其恶如此,只因所犯追来,久之乃出头,适有大赦,遂且与编管。

  后来闻得此人凶恶不可言,人只是平白地打杀不问,门前有一木桥,商贩者自桥上过,若以柱杖拄其桥,必捉来吊缚,此等类甚多,若不痛治,何以惩戒?公等他日仕宦,不问官大小,每日词状须置一簿,穿字号,录判语;到事亦作一簿,发放文字亦作一簿,每日必勾了号,要一日内许多事都了方得。

  若或做不办,又作一簿记未了事,日日检点了,如此方不被人瞒了事。今人只胡乱随人来理会,来与不来都不知,岂不误事?

  先生爱说“恰好”二字,云;凡事自有恰好处。

  先生每与学者云:凡事无许多闲劳扰。

  有亲戚托人求举,先生曰:亲戚固是亲戚,然荐人于人,亦须是荐贤始得,今乡里平平等人,无可称之实,某部不与发书。

  择之劳先生人事之繁,答曰:大凡事,只得耐烦做将去,才起厌心便不得。

  先生一日说及受赃者,怒形于言曰:某见此等人,只与大字面配去。徐又曰:今说公吏不合取钱,为知县者自要钱矣。节节言之,为之吁叹。

  侍先生到唐石。唐石有社仓,往往支发不时,故被人来告,先生云:救弊之道,在今日极是要严。不严,如何得实惠及此等细民?

  道夫言察院黄公钹刚正,人素畏惮。其族有纵恶马踏人者,公治之急,其人避之惟谨,公则斩其马足以谢所伤。先生曰:某南康临罢,有跃马于市者,踏一小儿将死,某时在学中,令送军院,次日以属知录,晚过廨舍,知录云:早上所喻已栲治如法。某既而不能无疑。回至军院,则其人冠屦俨然,初未尝经拷掠也,遂将吏人并犯者讯之,次日吏人杖脊勒罢。偶一相识云:此是人家子弟,何苦辱之?某曰:人命所系,岂可宽弛?若云子弟得跃马踏入,则后日将有甚于此者矣。况州郡乃朝廷行法之地,保佑善良,抑挫豪横,乃其职也。纵而不问,其可得耶?后某罢,诸公相饯于白鹿,某为极口说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段。今之为秀才者便主张秀才,为武官者主张武官,为子弟者便主张子弟,其所陷溺,一至于此!

  因说慢令致期谓之贼,曰:昔在同安作簿时,每点追税,必先期晓示。

  只以一幅纸截作三片,用小榜遍贴,云本厅取几日点追甚乡分税,仰人乡户司知委。只如此,到限日近时,纳者纷纷然,此只是一个信而已。如或违限遭点,定断不恕,所以人怕。

  大率文章盛则国家却衰,如康贞观、开元都无文章,及韩昌黎、柳河东以文显,而唐之治已不如前矣。汪圣锡云:国初制诏,虽麄却甚好。又如汉高八年诏与文帝即位诏,只三数句。今人敷衍许多,无过只是此个柱子。

  杨通老问赵守断人立后事错了,人无所诉。曰:理却是心之骨,这骨子不端正,少间万事一齐都差了。不知人心如何恁地这般都是要自用,不肯分委属官,所以事丛杂,处置不暇,胡乱断去。在法,属官自合每日到官长处共理会事,如不至者自有罪。今则属官虽要来,长官自不要他来,他也只得休,这般法意是多少好?某尝说或是作县,看是状牒如何烦多,都自有个措置。每听词状,集属官都来,列位于厅上,看有多少,均分之,各自判去。

  若是眼前易事,各自处断;若有可疑等事,便留在,集众较量断去,无有不当,则狱讼如何会壅?此非独为长官者省事,而属官亦各欲自效兼是,如簿尉等初官,使之决狱听讼得熟,是亦教诲之也。某在漳州,丰宪送下状如雨,初亦为随手断几件,后觉多了,恐被他压倒了,于是措置几只橱子,在厅上分了头项,送下讼来,即与上簿合索案底索自入一厨,人案已足底,自入一厨。一日集诸同官,各分几件去定夺,只于厅两边设幙位,令逐项叙来历,末后拟判。俟食时即就郡厨办数味,饮食同坐,食讫,即逐人以所定事较量。

  初间定得几个来,自去做文章,都不说着事情。某不免先为画样子,云某官今承受提刑司判下状系某事一;甲家于某年某月某日有甚干照计几项,乙家于某年某月某日有甚干照计几项,逐项次第写令状明一;甲家如何因甚么事争起到官,乙家如何来解释互论,甲家又如何供对,已前事分明了一;某年某月某日如何断一;某年某月某日家于某官番诉,某官又如何断,以后几经番诉并画一。写出后面,却点对以前所断当否。或有未尽情节,拟断在后,如此了却,把来看中间有拟得是底,并依其所拟断决,合追人便追人,若不消追人,便只依其所拟,回申提刑司去;有拟得未是底,或大事可疑,却合众商量,如此事都了,并无壅滞。杨通老云:天下事体,固是说道当从原头理会来,也须是从下面细处理会将上始得。曰:固是。如做监司只管怕讼多,措置不下,然要省状也不得,若不受词讼,何以知得守令政事之当否,全在这里见得,只如入建阳,受建阳民户讼,这个知县之善恶便见得。如今做守令,其弊百端,岂能尽防?如胥吏沉滞公事,邀求于人,人知可恶,无术以防之,要好在严立程限他,限日到,自要苦苦邀索不得,若是做守令,有可以白干沉滞底事,便是无头脑,须逐事上簿,逐事要了始得。某为守,一日词诉,一日着到,合是第九日亦词讼,某却罢了此词讼,明日是休日,今日便刷起,一旬之内有未了事,一齐都要了。大抵做官,须是令自家常闲,吏胥常忙,方苦得。自家被文字来丛了,讨头不见,吏胥便来作弊。做官须是立纲纪,纲纪既立,都自无事。如诸县发簿历到州,在法本州点对,自有限月:如初间是本州磨算司便自有十日限,却交过通判审计司亦有五日限。今到处并不管着限日,或迟延一月,或迟延两三月,以邀索县道,直待计嘱满其所欲,方与呈州。初过磨算司使一番钱了。到审计司又使一番钱,到倅厅发回呈州呈覆吏人,又要钱。某曾作薄,知其弊,于南康及漳州皆用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