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语录

上蔡语录 宋 曾恬

提要
卷一
卷二
卷三

 

提要

  《上蔡语录》三卷,宋曾恬、胡安国所录谢良佐语,朱子又为删定者也。良佐字显道,上蔡人。登进士第。建中靖国初,官京师。召对忤旨,出监西京竹木场。复坐事废为民。事迹具《宋史道学传》。恬字天隐,温陵人。安国有《春秋传》,已着录。是书成于绍兴二十九年,朱子年三十岁,监潭州南岳庙时。生平论着,此为最早。据朱子后序称,初得括苍吴任写本一篇,皆曾天隐所记。最后得胡文定公写本二篇,凡书四篇,以相参校。胡氏上篇五十五章,记文定公问答。下篇四十九章,与版本、吴氏本略同,然时有小异。辄因其旧,定着为二篇。独版本所增多,犹百馀章,或失本旨杂他书。其尤者五十馀章,至诋程氏以助佛学,辄放而绝之。其馀亦颇刊去,而得先生遗语三十馀章别为一篇,凡所定着书三篇云云。是朱子于此书芟薙特严。后干道戊子,重为编次,益以良佐与安国手简数条,定为今本。又作后记,称胡宪于吕祖谦家得江民表《辨道录》,见所删五十馀章,首尾次序,无一字之差。然后知果为江氏所著,非谢氏之书。则去取亦为精审。观《语录》称某二十年前得《上蔡语录》观之,初用朱笔画出合处;及再观则不同,乃用粉笔;三观则又用墨笔。数过之后,全与原看时不同。则精思熟读,研究至深,非漫然而定也。良佐之学,以切问近思为要。其言论闳肆,足以启发后进。惟才高意广,不无过中之弊。故《语录》云:看道理不可不仔细。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下梢皆入禅学去。又云:上蔡《观复斋记》中说道理皆是禅底意思。又云:程子诸门人,上蔡有上蔡之病,龟山有龟山之病,和靖有和靖之病,也是合下见得不周偏,差了。其论皆颇以良佐近禅为讥。然为良佐作《祠记》,则又云以生意论仁,以实理论诚,以常惺惺论敬,以求是论穷理,其命意皆精当。而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尤得明道教人之纲领。乃深相推重。盖良佐之学,醇疵相半,朱子于《语录》举其疵,于《祠记》举其醇,似矛盾而非矛盾也。合而观之,良佐之短长可见矣。
 
卷一

  问:学佛者欲免轮回超三界,于意云何?曰:是有利心私而已矣。轮回之说信然否?曰:此心有止[凡人虑事心先困,故言有止],而太虚决,知其无尽,必为轮回。推之于始,何所付受,其终何时间断也。且天下人物各有数矣。 

  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于天之将丧斯文下便言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则是文之兴丧在孔子,与天为一矣。盖圣人德盛,与天为一,出此等语,自不觉耳。孟子地位未能到此,故曰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舎我其谁?听天所命,未能合一。[明道云] 

  问:孟子言尽其心者知其性,如何是尽其心?曰:昔有人问明道先生,何如斯可谓之恕心,先生曰充扩得去则为恕心。如何是充扩得去底气象?曰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扩不去时如何?曰天地闭贤人隠。察此可以见尽不尽矣。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难言也,明道先生云只他道个难言也,便知这汉肚里有尔许大事。若是不理会得底,便撑拄胡说将去。气虽难言,即须教他识个体段始得。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配义与道者,将道义明出此事。 

  人有智愚之品不同,何也?曰:无气禀异耳。圣人不忿疾于顽者,悯其所遇气质偏驳,不足疾也。然则可变欤?曰:其性本一,何不可变之有?性本体也,目视耳听手举足运,见于作用者心也。自孟子没,天下学者向外驰求,不识自家寳藏,被他佛氏窥见一斑半点,遂将擎拳竖脚底事把持在手,敢自尊大,轻视中国学士大夫,而世人莫敢与之争,又从而信向归依之。使圣学有传,岂至此乎! 

  心者何也?仁是已。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痹不知痛痒,谓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见矣。学佛者知此谓之见性,遂以为了,故终归妄诞。圣门学者见此消息,必加功焉,故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仁操则存,舍则亡,故曾子曰,动容貎正颜色出辞气。出辞气者,从此广大心中流出也。以私意发言,岂出辞气之谓乎?夫人一日间颜色容貎,试自点检,何尝正何尝动,怠慢而已。若夫大而化之,合于自然,则正动出不足言矣。 

  仁者天之理,非杜撰也。故哭死而哀,非为生也;经德不回,非干禄也;言语必信,非正行也。天理当然而已矣。当然而为之,是为天之所为也。圣门学者大要以克己为本,克己复礼无私心焉,则天矣。孟子曰,仁人心也。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语原本作行,人心原本作心人,今据孟子改正] 

  人之气禀不同,颜子似弱,孟子似强。颜子具体而微,所谓具体者,合下来有恁地气象,但未彰着耳。微如易知微知彰微显阐幽之微。孟子强勇,以身任道,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所至王侯分庭抗礼,壁立万仞,谁敢正觑着。非孟子恁地手脚,也撑拄此事不去。虽然,犹有大抵气象,未能消磨得尽。不然,藐大人等语言不说出来。所以见他未至圣人地位。 

  孔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当时诸国君相怎生当得圣人恁地礼数,是他只管行礼,又不与你计较长短,与上大夫言便誾誾如也,与下大夫言便侃侃如也,冕者瞽者见之便作过之便趋,盖其徳全盛,自然到此,不是勉强得出来气象,与孟子浑别。孟子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犹自参较彼我,未有合一底气象。 

  颜子学得亲切,如孟子仰之弥髙钻之弥坚,无限量也。以见圣人之道,大瞻之在前即不及,忽焉在后又蹉却。以见圣人之道中观此一段,即知颜子看得来亲切,博我以文,便知识广,约我以礼,归宿处也。 

  横渠教人以礼为先,大要欲得正容谨节,其意谓世人汗漫无守,便当以礼为地教他,就上面做工夫。然其门人下稍头溺于刑名度数之间,行得来困无所见处,如吃木札相似,更没滋味,遂生厌倦。故其学无传之者。明道先生则不然,先使学者有知识,却从敬入。予问:横渠教人以礼为先,与明道使学者从敬入,何故不同?谢曰:既有知识,穷得物理,却从敬上涵养出来,自然是别。正容谨节,外面威仪,非礼之本。 

  横渠尝言,吾十五年学个恭而安不成。明道曰,可知是学不成,有多少病在。谢子曰:凡恭谨必勉强不安,安肆必放纵不恭,恭如勿忘,安如勿助长。正当勿忘勿助长之间,须子细体认取。 

  所谓有知识须是穷物理,只如黄金天下至宝,先须辨认得他体性始得,不然被人将鍮石来唤作黄金,辨认不过便生疑惑,便执不定。故经曰,物格然后知至,知至然后意诚,所谓格物穷理,须是识得天理始得。所谓天理者,自然底道理,无毫髪杜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方乍见时其心怵惕,所谓天理也。要誉于乡党朋友,内交于孺子父母兄弟,恶其声而然,即人欲耳。天理与人欲相对,有一分人欲即灭却一分天理,存一分天理即胜得一分人欲人欲纔肆,天理灭矣。任私用意,杜撰做事,所谓人欲肆矣。故庄子曰去智,与故循天之理。若在圣人分上,即说循字不着,勿忘又勿助长,正当恁地时,自家看取,天理见矣。所谓天者理而已,只如视听动作,一切是天,天命有徳便五服五章,天讨有罪便五刑五用,浑不是杜撰做作来。学者直须明天理为是,自然底道理移易不得。不然,诸子百家便人人自生出一般见解,欺诳众生识得天理,然后能为天之所为。圣门学者为天之所为,故敢以天自处。佛氏却不敢恁地做大。明道尝曰,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拈出来。 

  伊川才料大,使了大事,指顾而集,不动声色。何以验之?曰:只议论中便可见。陜西曾有议欲罢铸铜钱者,以谓官中费一贯铸得一贯为无利,伊川曰:此便是公家之利,利多费省。私铸者众,费多利薄,盗铸者息。盗铸者息,权归公上,非利而何?又曾有议解盐抄欲髙其价者,増六千为八千,伊川曰:若增抄价,卖数须减。盐出既众,低价易之,人人食盐,盐不停积,岁入必敷。已而增抄价,岁额果亏,减之而岁入溢。温公初起时欲用伊川,伊川曰:带累人去。里使韩富在时,吾犹可以成事。后来温公欲变法,伊川使人语之曰:切未可动着,即三五年不能定。疉去未几变之,果纷纷不能定。 

  王荆公平生养得气完,为他不好做官,职作宰相,只吃鱼羮饭,得受用底不受用,缘省便去就自在。尝上殿进一札子拟除人,神宗不允,对曰:阿除不得。又进一札子拟除人,神宗亦不允,又曰:阿也除不得。下殿出来便乞去,更留不住。平生不屈也竒特。 

  问温公所学如何,谢曰:曾作中庸解,不晓处阙之。或语明道曰:阙甚处?曰:如强哉矫之类。明道笑曰:由自得里,将谓从天命之谓性处便阙却。吕微仲何如?谢子曰:他不合尚有贵贱相态在,不是。明道尝曰:宰相吕微仲须做只是这汉俗。吕晋伯甚好,但处事太烦碎,如召宾客食,亦须临时改换食次。吾尝语之曰:每日早晩衙纔覆便令放者,只为定故也。凡事皆有恁地简易不易底道理,看得分明,何劳之有?易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晋伯甚好学,初理会仁字不透,吾因曰:世人说仁,只管着爱上,怎生见得仁?只如力行近乎仁,力行闗爱甚事?何故却近乎仁?推此类具言之,晋伯因悟,曰:公说仁字,正与尊宿门说禅一般。晋伯兄弟中皆有见处,一人作诗咏曾点事,曰:函丈从容问且酬,展才无不至诸侯,可怜曾点唯鸣瑟,独对春风咏不休。一人有诗曰:学如元凯方成癖,文到相如反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伎,只传颜子得心斋。 

  邵尧夫直是豪才,尝有诗云:当年志气欲横秋,今日看来甚可羞。事到强为终屑屑,道非心得竟悠悠。鼎中龙虎忘看守,碁上山河废讲求。又有诗云:斟有浅深存燮理,饮无多少系经纶。卷舒万古兴亡手,出入千重云水身。此人在风尘时节,便是偏霸手段。学者须是天人合一始得。邵尧夫有诗云:万物之中有一身,一身中有一乾坤,能知造化备于我,肯把天人别立根。天向一中分体用,人于心上起经纶,天人安有两般义,道不虚行只在人。问此诗如何?曰:说得大体亦是,但不免有病,不合说一中分体用。又问曰:此句何故有病?谢子因曰:昔富彦国问尧夫云,一从甚处起?邵曰,公道从甚处起?富曰,一起于震。邵曰,一起于干。问两说如何?谢曰:两说都得。震谓发生,干探本也。若会得天理,更说甚一二。 

  问尧夫所学如何?谢曰:与圣门却不同。问何故却不同?曰:他也只要见物理到逼真处,不下工夫便差却。何故却不着工夫?曰:为他见得天地进退万物消息之理,便敢做大。于圣门下学上达底事,更不施工。尧夫精易之数,事物之成败始终,人之祸福修短,算得来无毫髪差错,如措此屋,便知起于何时,至某年月日而坏,无不如其言。然二程不贵其术,尧夫吃不过,一日问伊川曰:今岁雷从甚处起?伊川曰:起处起。如尧夫必用推算,某更无许多事。邵即默然。邵精于数,知得天地万物进退消长之理,便将此事来把在掌握中,直敢做大,以天自处。如富彦国身都将相,严重有威,众人不敢仰视,他将做小儿样看,直是不管你,也可谓豪杰之士[仰下原本有观字,今从言行録]。 

  学者须是胷怀摆脱得开,始得有见。明道先生在鄠县作簿时,有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桺过前川。旁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看他胸怀,直是好与曾点底事一般。先生又有诗云: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问周恭叔恁地放开如何?谢曰:他不是摆脱得开,只为立不住便放却,忒早在里。明道问摆脱得开,为他所过者化。问见个甚道理便能所过者化?谢曰:吕晋伯下得一转语好,道所存者神,便能所过者化。所过者化,便能所存者神。横渠云:性性为能存神,物物为能过化。甚亲切。 

  古诗即今之歌曲,今人唱曲往往能使人感动,至学诗却无感动,兴发处只为泥却章句故也。明道先生善言诗,他又浑不曾章解句释,但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逺曷云能来,思之切矣终曰百尔君子不知徳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归于正也。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犹韩愈谓鱼川泳而鸟云飞,上下自然各得其所也。诗人之意言如此气象,周王作人似之。子思之意言上下察也,犹孟子所谓必盖世底功业,如太空中一点云相似,他把做甚么。如子路愿乗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无憾,亦是有要做好事底心。颜子早是叅彼已。孔子便不然,老者合当养底便安之,少者不能立底便懐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然合做底道理,便是天之所为,更不作用。 

  余问:佛说直下便是动念即乖,如何?谢子曰:此是乍见孺子已前底事。乍见孺子底吾儒唤做心,他便唤做前尘妄想,当了是见得大高。吾儒要就上面体认做工夫,他却一切埽除却,那里得地位进步?佛家说大乗顿教一闻便悟,将乍见孺子底心一切埽除,须是他颜雍已上底资质始得。颜子欲要请事斯语,今资质万倍不如,他却便要一切埽除,怎生得且如乍见孺子底心生出来?便有是自然底天理,怎生埽除得去?佛大槩自是为私心,学佛者欲脱离生死,岂不是私?只如要度一切众生,亦是为自己发此心愿。且看那一个不拈香礼佛?儒者直是放得下无许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