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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考
人之所以为人者莫大于礼义国之所以为国者亦莫大于礼义孟子曰羞恶之心义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夫惟智足以择是非然后义足以辨羞恶使是非不明于中不惟无耻之耻不能知羞恶正使羞非其所羞恶非其所恶亦何取于义乎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夫子之为是言为桓魋也魋之过何累于牛虽无兄弟庸何伤乎子产为丘赋而国人谤之子产不改以诗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为证子产之言则是矣而谓丘赋为善其是非犹未择也是非之难明惟春秋为能详故有内讳以杀耻者虽与微者盟犹不以见有当讳而不讳者虽君臣俱辱于大国犹正其辞而不少隠沙随之防郤犫取货于叔孙侨如诉成公于晋侯不得见而执季孙行父于苕丘平丘之防十三国并集王人在焉而昭公以邾莒蛮夷之诉辞不得盟皆执其大夫自人言之国之大耻也而春秋书公防晋侯齐侯卫侯宋华元邾人于沙随不见公公至自防晋人执季孙行父舍之于苕丘公防刘子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同盟于平丘公不与盟晋人执季孙意如以归由是言之礼义可不明哉如是而后弑而曰薨奔而曰孙杀大夫而言刺被侵伐而言鄙者君子可以深耻矣
春秋立天下之常道以垂万世者也或者以为亦有从权者焉非也今天下之所以能立者为其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行之以礼乐政刑持之以纲纪文章者也汤武非不仁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终不以桀纣而易天下之君臣也卫辄受命于灵公而有其国者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终不以辄而乱天下之父子也何者权者有时而行而常者万世不可改者也虽大圣人岂以一时之宜而废万世之正乎春秋之时三纲亡五常絶凡天下之所以立者无一而不坏矣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明王不作既无与出而治之者孔子方将以空言拨其乱而反其正举其所谓常而不可改者揭而示之天下使昭然如日月之不可掩其明屹然如山岳之不可易其位几何而不正乎若是而通其权是以乱济乱也故曰春秋无权道此其説葢起公羊以祭仲出郑忽为知权而春秋贤之者也故谓权者反于经而后有善学者虽知其失而斥之然终不能不以吾圣人言之近似者而惑之也夫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孔子固言之矣此岂舍常而用权者哉孟子曰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夫道固有常变惟明道者虽守其常而变自存乎其间此君子之所谓权者也世之知常而不知变知变而不知常者皆分乎道而各蔽于一偏则孟子所谓执一而贼道者是也恶覩夫权而议之哉是故春秋朝聘盟防非无善也以为诸侯不得擅相见则未有异文而与之以礼者也战伐围取非无功也以为诸侯不得擅相讨则未有异文而与之以义者也以类而求凡王法之所不得为者其辞未尝不一施之焉乃若华元不终于战而与楚平不可谓不贤而人其变命者不能免也赵盾不终于纳捷葘而还不可谓不正而人其专君者不能恕也里克志于立嫡而奚齐之死不得逃于弑赵鞅力于去恶而晋阳之入不得别于叛若是之类虽欲秋毫假之无自而通焉然而等于盟也召陵之役孰不知其仁均于战也城濮之胜孰不知其义华元可抑而不可废其平赵鞅可退而不可夺其正则明乎道者固有以处之矣乃孔子则不以是立法也法者可以常立不可以变见者也公羊葢亦微得于此故常为实与文不与之论几若近之惟不尽逹乎道是以施之毎不当其所故若以夏徴舒人楚而谓之贬专讨以宋仲几人晋而谓之不与专执乌在其为文实之辨欤或曰春秋无权道则然矣若有所谓出乎礼之变与礼之正未尝不该焉庸非权乎曰非也公羊固云权也反经而后有善是舍常而从变分而为两之言也圣人之权则异乎是所以着乎礼者固有定制矣而有出于礼之不及备者焉爲其不可废也而以义起之则庶子得为母筑宫祭以公子不幸不及其身而至于孙亦从而祭考仲子之宫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礼也所以着乎法者固有定数矣而有出于法之所不及该者焉为其不可已也而以情通之则大夫卒于祭所既不可用乐又不可废祭姑去乐而存祭叔弓卒而去乐卒事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法也诸侯以时朝王于方岳正也有不及时而不至于方岳者不可以非其地而不朝也则朝于王所者有之僖公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尊王也诸侯继世逾年而即位正也有不及年丧至而得立者不可以过时而不即位也则既殡五日而即位者有之矣定公是也非权也亦所以为定位也若是者其何废于常乎乃筑王姬之馆可辞而不辞以是为礼则凡在丧者皆可得主婚矣是谓变礼者也知筑宫可祭而因为之献六羽以是为乐则夫人之庙皆可得用舞矣是谓易乐者也古者诸侯变礼易乐其君流尚何权之云乎此春秋之所以为诛也知此而后知春秋之不用权矣
孔子孟子俱欲以王道援天下拨乱世而反之正者也而其行之则不同孔子欲道其常以垂万世孟子欲乘其变以救一时故孔子之言得天下未尝不在舜与文王而孟子之説诸侯一以汤武学者固疑之矣不知孟子于孔子葢相与为终始非深知春秋之义者不能成孔子之志也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是孔子之志虽武王且有所不足必至于舜文而后可矣顔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使孔子而得志必将参三王之文质终之以为舜在齐闻韶而三月不知肉味葢有当于其心也无己则文王焉所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孔子固自任之矣至于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者谓之至徳此所以立万世之常法君君臣臣虽极天下之乱尽人道之变终不可易此其着之春秋者也故曰如有用我者朞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其节如是之缓其效如是之迟而孔子终卒老于行而不悔及其病且死则喟然伤之曰明王不作而天下莫能宗予不知孔子之意以世无贤君不得有天下如舜耶抑抱其可以为王之道不得尺地而行之如文王耶不可知也原孔子之道不自为舜文王则辅其君使为舜文王而已乃孟子则不然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环辙于天下而告其君者必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不待大至于汤放桀武王伐纣则曰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甚矣孟子之危言自孔子言之几若氷炭之不相侔使天下后世不幸真有如桀纣之君在上孔子或自有其位或佐其君将拱手坐视而弗顾耶抑有不得已而权以济之耶然而诸侯之不专伐春秋之道也陈恒弑其君则孔子沐浴告哀公而请讨是诸侯可得而伐也人臣之死职春秋之义也子紏之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孔子以为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管仲之力而与其仁是人臣可得而废其职也由是言之使孔子而处道之变必有为之所者矣要不可遽言而立法也其所以为万世之训也姑正其常而已惟孟子之学足以见孔子之心故其以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孔子固以天子之事着之春秋虽乱臣贼子闻之而无不惧吾岂复更加毫末于其间哉乃其救民于水火拯民于涂炭使天下匹夫匹妇无不被其泽者则孟子之心亦孔子之心也故取邑取附庸春秋之所禁也而孟子则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征伐自诸侯出春秋之所恶也而孟子则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诸侯不得专杀大夫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见可杀然后杀之新作南门且不可齐宣王欲毁明堂孟子曰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凡此皆非有异乎春秋充孟子之志诸侯诚有汤武者作发政施仁推其泽于天下兼弱攻昧正有罪而诛之使天下皆为尧舜之民则大国五年小国七年虽使之坐明堂而朝诸侯春秋之所期亦不过如是焉是亦春秋而已矣故惟孟子为善学春秋
春秋有可以事见者求以事事不可见而可以例见者求以例事与例义在其中矣有事与例俱不可见而义独可推者求以义义者理之所在也有事与例与义俱不可见而意可通者求以意意者人情之所同也莫易乎事莫难乎意僖四年春公防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遂伐楚夏许男新臣卒楚屈完来盟于师以例推之许男之卒师犹未还当书卒于师而不言师宣九年九月书晋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防于扈晋荀林父帅师伐陈辛酉晋侯黑臀卒于扈以例推之晋侯之卒尚在扈则当书卒于防而不言防此事不可见而又与例违求其义则褒贬无预焉而左氏解许男乃为卒于师而晋侯不为説固不知经也谷梁以许男为内桓师凡推齐侯毎异于他诸侯者公羊谷梁之意非春秋之旨也桓师非汤武之兵何内之有公羊解晋侯以扈为晋邑诸侯卒其封内不地此自公羊之误若为其在会则自当言会不当言地谷梁曰其地于外也其日未逾境也则谷梁葢不别卒于防卒于外之辨其陋与左氏言许男同矣此皆不得其事与例而强以义求之之过也若以意推之则许男虽从伐楚之师而以疾先归卒于国中安得不以常例书卒乎不言先归但以卒见可知其在国中也晋侯虽会于扈而中隔晋荀林父帅师伐陈则防扈之诸侯已散晋侯以疾独留而卒则安得不以常例书地乎不言其留但以地见可知其非会也此亦孟子论诗所谓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者学春秋而至是然后能出传注之外而察千载之上如在其目前也
人之常情有出于自然而不可已者善者人之所共好也见有善焉其推之惟恐其不至也故曰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犹有见于手足以舞蹈者矣不善者人之所共恶也见不善焉其絶之惟恐其不急也故曰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若是者非吾故欲为是别也其出于情者莫知其所由然而然也故春秋之辞有繁者焉有约者焉孔子曰书之重辞之复不可不蔡也其中必有美焉公羊曰春秋辞繁而不杀者正也以经考之防王世子既见首止矣俄而复曰诸侯盟于首止防宰周公既见葵丘矣俄而复曰盟于葵丘一地而再见非止此也宋之盟平丘之防亦然首止所以定世子葵丘所以明王禁宋以弭诸侯之兵而平丘以申天子之制皆君子所谓善焉而不能己者也溴梁之盟大夫固有名矣略而暴之曰大夫盟而不目其人也缘陵之城诸侯固有列矣略而总之曰诸侯城缘陵而不序其人也非止此也两盟于扈一防于扈亦然溴梁大夫之专命也缘陵诸侯之有阙扈防诸侯之无能为也前扈大夫而专废置后扈诸侯不能讨簒弑皆君子所谓不善焉而不欲道者也是君子所以善善而恶恶者也虽然皆繁也亦有不正其所为而示之以缓而不切之辞者焉霸主执诸侯以归京师当其罪曰归于不当其罪则曰归之于故凡辞间有之于者皆谬悠而不正其所为者也若晋侯使韩穿来言汶阳之田归之于齐之类何其文之衍也皆约也亦有微而不敢尽示之以特异之辞者焉偏战皆书某师及某师战于某某师败绩而内辞不言败直曰及某师战于某故凡有不得尽其辞与不必尽者皆直书而不备也若天王崩王室乱之类何其文之约也惟善学者不但知言必知其所以言故曰言岂一端而已各有所当也而况春秋之言乎孔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成人之美则天下皆可使为善而无不与之迁善也不成人之恶则天下可使皆不为不善而无不与之改过也其于事君亦然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惧其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也则见一善焉必推之于己惟恐其不专以为非君莫能为也故曰将顺其美惧其以小恶为无伤而不畏也则见一不善焉必分之于人惟恐其不逺以为非君所敢为而人为之也故曰匡救其恶春秋内事凡与外诸侯连者荀王法之所禁虽有以为功者皆与诸侯列而序之曰是恶也众人之所为也分之于众而不独责于己则知己不可有是过而不为也盟会征伐之类或言公防或言公及或没公而不见或略公而不序是也至于城楚丘释宋公朝王所戍陈戍郑虎牢归粟于蔡诸侯皆预焉而独以内为文曰是美也吾君之所能为也专之于己而不兼取于人则知独有是之为美而惟恐人之先己而力为也夫然岂独万世之为君者皆思慕善而畏恶哉抑凡为人臣者皆将以是为心则其君孰不皆至于善此为君之道而事君之法也
春秋无虚加之道此固然矣亦有义之所在而为之变辞者必有见焉然后着之未尝苟也虞师晋师灭下阳下阳邑也邑不言灭下阳虞虢之塞邑下阳灭则虞亦灭矣以其后见执虞公知虞国之前亡是故可以非灭而言灭也许世子止弑其君买止无弑君之实坐不尝药而同之弑也以其后见葬许悼公知贼不讨而得葬故可以非弑而言弑也此春秋之微不可不察也公羊虽知无虚加之道贵文公以丧娶至于天王败绩于贸戎曰执败之晋也以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与谷梁以戎伐凡伯为卫者同夫如是纵失晋无王之罪而加戎以乱华之咎未闻春秋善善恶恶而如是者也大抵公羊谷梁多主讳而不逹经旨如无骇灭极为讳内大恶而言入宋公入曹为讳灭同姓而言以归之类凡此皆不疑于虚加而独疑于丧娶而不知其説也
春秋考卷一
钦定四库全书
春秋考卷二
宋 叶梦得 撰
统论
君子之学必慎其所传所传不正而妄以为正固非矣所传正而施之不得其正其为不正亦均也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子固未尝不与人言也然而有可得闻有不可得而闻者焉使弟子皆若顔子终日言而不违则言且无所不説矣其有不得其正者乎乃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子路尝闻是言矣而佛肸以中牟畔召子欲往其磨而不磷湼而不缁者非子路之所得知也则虽欲施之而无所取其正焉三家言经其以为凡例者固不能尽合然未必所传不出于圣人惟不尽得其所闻是以所施非所传而每失之也谷梁曰凡辞繁而不杀者正也是夫子之言也而施之于宋襄公之役以为文王之战无以加则非也襄公无取霸之道而矫一日之事以幸得志而丧其身安得秪以书春书月书朔书日之繁者而遂以为正乎谷梁曰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是夫子之言也而施之于公子庆父如齐以为奔而讳言如则非也闵公之弑庆父之恶再见矣尚不讳言奔莒此其为恶未甚于前安得遽讳乎甚矣春秋之难明所以屡传而愈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