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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左传正义
《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
[疏]“周礼”至“国史”。
○既解名曰“春秋”之意,又显记事之人。春官宗伯之属有“大史下大夫二人”、“小史中士八人”、“内史中大夫一人”、“外史上士四人”、“御史中士八人”。虽复各有所职,俱是掌书之官。
○正义曰:《周礼 春官 小史职》曰:“掌邦国之志。”《内史职》曰:“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外史职》曰:“掌四方之志,掌达书名于四方。”今杜氏序云“掌邦国四方之事”者,“掌邦国”取《小史职》文,“四方之事”取《内史职》文,杜总括两史,共成此语。诸侯官属虽难备知,要传记每说诸侯之史,知诸侯亦各有国史也。《周礼》言“邦国”者,乃谓畿外诸侯之国也。国在四表,故言“四方”。云“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者,谓四方有书来告,内史读以白王也。告王之后,则小史主掌之,故云“掌邦国之志”。内史虽云读四方之事书,其实国内史策,皆内史所掌,故其职掌八柄及策命之事也。然则内史、小史,既主国内,又主四方来告之事,故僖二十三年杜注云“国史承告而书”是也。杜此序又云“达四方之志”,取《外史职》文。案《外史职》云“掌四方之志,掌达书名四方”,今移“达”字於“四方之志”上,如杜之意,外史达此国内之志,以告四方,故僖二十三年杜注云“同盟然后告名,赴者之礼”是也。然则“掌邦国四方之事”者,据此承受他国之赴也;“达四方之志”者,据已国有事赴告他国也。《春秋》既有内外二种,故杜翦撮天子之史,取外史、内史两文。《周礼》诸史虽皆掌书,仍不知所记《春秋》定是何史。盖天子则内史主之,外史佐之,诸侯盖亦不异。但春秋之时不能依礼,诸侯史官多有废阙,或不置内史,其策命之事,多是大史,则大史主之,小史佐之。刘炫以为《尚书》周公封康叔,戒之《酒诰》,其经曰“大史友,内史友”。如彼言之,似诸侯有大史、内史矣。但遍检记传,诸侯无内史之文。何则?《周礼 内史职》曰“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僖二十八年传说襄王使“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是天子命臣,内史掌之。襄三十年传称郑“使大史命伯石为卿”,是诸侯命臣,大史掌之。诸侯大史当天子内史之职,以诸侯兼官无内史故也。郑公孙黑强与薰隧之盟,使大史书其名,齐大史书崔杼弑其君,晋大史书赵盾弑其君,是知诸侯大史主记事也。南史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明南史是佐大史者,当是小史也。若然,襄二十三年传称“季孙召外史掌恶臣”,言外史,则似有内史矣。必言诸侯无内史者,闵二年传称史华龙滑与礼孔曰“我,大史也”,文十八年传称鲁有“大史克”,哀十四年传称齐有“大史子馀”,诸国皆言大史,安得有内史也?季孙召外史者,盖史官身居在外,季孙从内召之,故曰外史,犹史居在南,谓之南史耳。南史、外史,非官名也。《艺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戒。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礼记 玉藻》云:“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虽左右所记二文相反,要此二者皆言左史右史。《周礼》无左右之名,得称左右者,直是时君之意,处之左右,则史掌之事因为立名,故传有“左史倚相”。掌记左事,谓之左史,左右非史官之名也。左是阳道,阳气施生,故令之记动。右是阴道,阴气安静,故使之记言。《艺文志》称“左史记言,右史记动”,误耳。上言“鲁史记”,则诸侯各有史可知,又言诸侯各有国史者,方说诸侯各有《春秋》,重详其文也。
大事书之於策,
○策,本又作“册”,亦作“筴”,同,初革反。小事简牍而已。
○牍,徒木反。
[疏]“大事”至“而已”。
○既言尊卑皆有史官,又论所记简策之异。《释器》云“简谓之毕”,郭璞云“今简札也”。许慎《说文》曰:“简,牒也。牍,书版也。”蔡邕《独断》曰:“策者,简也。其制,长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长一短,两编下附。”郑玄注《中庸》亦云“策,简也”。由此言之,则简、札、牒、毕,同物而异名。单执一札谓之为简,连编诸简乃名为策,故於文“策”或作“册”,象其编简之形。以其编简为策,故言策者简也。郑玄注《论语序》以《钩命决》云“《春秋》二尺四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故知六经之策皆称长二尺四寸。蔡邕言二尺者,谓汉世天子策书所用,故与六经异也。简之所容,一行字耳。牍乃方版,版广於简,可以并容数行。凡为书,字有多有少,一行可尽者,书之於简;数行乃尽者,书之於方;方所不容者,乃书於策。《聘礼记》曰:“若有故则加书将命,百名以上书於策,不及百名书於方。”郑玄云:“名,书文也,今谓之字。策,简也。方,版也。”是其字少则书简,字多则书策。此言大事小事,乃谓事有大小,非言字有多少也。大事者,谓君举告庙及邻国赴告,经之所书皆是也。小事者,谓物不为灾及言语文辞,传之所载皆是也。大事后虽在策,其初亦记於简。何则?弑君大事,南史欲书崔杼,执简而往,董狐既书赵盾,以示於朝,是执简而示之,非举策以示之,明大事皆先书於简,后乃定之於策也。其有小事,文辞或多,如吕相绝秦,声子说楚,字过数百,非一牍一简所能容者,则於众简牍以次存录也。杜所以知其然者,以隐十一年传例云“灭不告败,胜不告克,不书于策”。明是大事来告,载之策书也。策书不载,丘明得之,明是小事传闻,记於简牍也。以此知仲尼脩经皆约策书成文,丘明作传皆博采简牍众记。故隐十一年注云“承其告辞,史乃书之于策。若所传闻行言非将君命,则记在简牍而已,不得记於典策。此盖周礼之旧制”也。又庄二十六年经皆无传,传不解经,注云“此年经、传各自言其事者,或策书虽存,而简牍散落,不究其本末,故传不复申解”。是言经据策书,传冯简牍,经之所言其事大,传之所言其事小,故知小事在简,大事在策也。
《孟子》曰:楚谓之《梼杌》,晋谓之《乘》,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
○《孟子》,书名。姓孟,名轲,字子舆,鄹邑人。与齐宣王同时人。著此书。梼,徒刀反。杌,五忽反。梼杌,四凶之一。杜云“顽凶无俦匹之貌”。乘,绳证反,车乘也。一云兵乘。
[疏]“孟子曰”至“一也”。
○既言简、策之异,又说诸国别名。孟子,姓孟,名轲,字子舆,邹邑人也。当六国之时,师事孔子之孙子思,脩儒术之道,著书七篇。其第四《离娄》篇云:“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谓之‘乘’,楚谓之“梼杌”,鲁谓之‘春秋’,一也。”其言与此小异,是杜足“其实”二字,使成文也。彼赵岐注云:“‘乘’者,兴於田赋乘马之事,因以为名。‘梼杌’者,嚚凶之类,兴於记恶之戒,因以为名。‘春秋’,以二始举四时,记万事之名。”是三者立名虽异,记事则同,故云“其实一也”。序发首云“‘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故引此以为证。且明诸侯之国各有史记,故鲁有《春秋》,仲尼得因而脩之也。案《外传》:申叔时、司马侯乃是晋、楚之人,其言皆云“春秋”,不言“乘”与“梼杌”。然则“春秋”是其大名,晋、楚私立别号,鲁无别号,故守其本名。贾逵云“周礼尽在鲁矣,史法最备,故史记与周礼同名”。然则晋、楚岂当自知不备,故别立恶名?
韩宣子適鲁,
○宣子,名起,晋大夫。適鲁,在昭二年。见《易 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
○尽,津忍反,后放此。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
○王,于况反,又如字。
[疏]“韩宣”至“以王”。
○既言诸国有书,欲明鲁最兼备,故云此。
○正义曰:此昭二年传文也。宣子,晋卿,名起,食邑於韩,因以为氏。谥曰宣子者,有德之称。为昭公新立,身新为政,故来聘鲁,因观书於大史氏,见此书而发言。杜注彼以为《易 象》即今《周易》上下经之《象》辞也,《鲁春秋》谓鲁史记之策书也。《春秋》遵周公之典以序事,故曰“周礼尽在鲁矣”。《易 象》、《春秋》是文王、周公之所制,故见《春秋》知周公之德,见《易 象》知周之所以王也。文王能制此典,即是身有圣德,圣不空生,必王天下。周室之王,文王之功,故观其书,知周之所以得王天下之由也。文王身处王位,故以王言之。周公不王,故以德属之。人异,故文异。传言观书大史,则所观非一,而独言《易 象》、《鲁春秋》者,韩子主美文王、周公,故特言之。《易 象》,鲁无增改,故不言“鲁易象”。《春秋》虽是周法所记,乃是鲁事,故言“鲁春秋”也。《春秋》、《易 象》,晋应有之,韩子至鲁方乃发叹者,味其义,善其人,以其旧所未悟,故云今始知,示其叹美之深,非是素不见也。《易 下系辞》云《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当文王与纣之事。则谓《易 象》,爻彖之辞也。郑玄案据此文,以为《易》是文王所作。郑众、贾逵、虞翻、陆绩之徒,以《易》有“箕子之明夷”、“东邻杀牛”,皆以为《易》之爻辞周公所作。杜虽无明解,似同郑说。
韩子所见,盖周之旧典礼经也。
[疏]“韩子”至“经也”。
○序言史官所书,旧有成法,故引韩子之事,以此言结之。韩子所见《鲁春秋》者,盖是周之旧日正典、礼之大经也。韩子之言,并叹《易 象》,此之所见,唯谓《春秋》者,指说《春秋》,不须《易 象》故也。知是旧典礼经者,传於隐七年“书名”例云“谓之礼经”,十一年“不告”例云“不书于策”,明书於策必有常礼。未脩之前,旧有此法。韩子所见而说之,即是周之旧典,以无正文,故言“盖”为疑辞也。制礼作乐,周公所为,明策书礼经亦周公所制,故下句每云周公,正谓五十发凡是周公旧制也。必知史官所记,有周公旧制者,以圣人所为,动皆有法,以能立官纪事,岂得全无宪章?定四年传称备物典策以赐伯禽,典策则史官记事之法也。若其所记无法,何足以赐诸侯?诸侯得之,何足以为光荣而子鱼称为美谈也?且仲尼脩此《春秋》以为一经,若周公无法,史官妄说,仲尼何所可冯,斯文何足为典,得与诸《书》、《礼》、《乐》、《诗》、《易》并称经哉?以此知周公旧有定制,韩子所见是也。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
○告,古毒反,一音古报反。崩薨曰赴,祸福曰告。诸所记注,
○注,张住反,字或作“註”。多违旧章。
[疏]“周德”至“旧章”。
○正义曰:此明仲尼脩《春秋》之由,先论史策失宜之意。计周公之垂法典策具存,岂假仲尼更加笔削?但为官失其守,褒贬失中,赴告策书,多违旧典,是故仲尼脩成此法,垂示后昆。襄三十一年传称卿大夫“能守其官职”,昭二十年传曰“守道不如守官”,是言人臣为官,各有所守。周德既衰,邦国无法,群小在位,故官人失其所守也。虽广言众官失职,要其本意是言史官失其所掌也。昭三十一年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婉而辨。上之人能使《春秋》昭明。”注云:“上之人谓在位者也。”彼谓贤德之人在天子诸侯之位,能使《春秋》褒贬劝戒昭明。周德既衰,主掌之官已失其守,在上之人又非贤圣,故不能使《春秋》褒贬劝戒昭明。致令赴告记注多违旧章也。文十四年传曰“崩薨不赴,祸福不告”,然则邻国相命,凶事谓之赴,他事谓之告,对文则别,散文则通。昭七年传“卫齐恶告丧于周”,则是凶亦称告也。赴告之中违旧章者,若隐三年,平王以壬戌崩,赴以庚戌;桓五年,陈侯鲍卒,再赴以甲戌己丑;及不同盟者而赴以名,同盟而赴不以名之类是也。策书记注多违旧章者,仲尼既巳脩改,不可复知。正以仲尼脩之,故知其多违也。
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
[疏]“仲尼”至“之法”。
○此明仲尼所因并制作之意。所脩之经,以鲁为主,是因鲁史策书成定之旧文也。“考”谓校勘,“志”谓记识。考其真伪,真者因之,伪者改之。志其典礼,合典法者褒之,违礼度者贬之。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使旧典更兴;下以明将来之法,令后世有则,以此故脩《春秋》也。前代后代,事终一揆,所赏所罚,理必相符。仲尼定《春秋》之文,制治国之法,文之所褒,是可赏之徒;文之所贬,是可罚之类。后代人主,诚能观《春秋》之文,揆当代之事,辟所恶而行所善,顺褒贬而施赏罚,则法必明,而国必治,故云“下以明将来之法”也。不教当时而为将来制法者,孔子之时,道不见用,既知被屈,冀范将来。将来之与今时,其法亦何以异,但为时不见用,故指之将来,其实亦以教当代也。
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
○刊,苦干反,削也。以示劝戒。
[疏]“其教”至“劝戒”。
○此说仲尼改旧史之意。教之所存,谓名教善恶,义存於此事。若文无褒贬,无以惩劝,则是文之害教。若僖二十八年“天王狩于河阳”,传云:“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杜以晋文之意本欲尊周,将率诸侯共朝天子,自嫌彊大,不敢至周,喻王出狩,得尽臣礼。寻其踪绪,心是迹非。又昭十九年,“许世子止弑其君买”,传云:“许悼公疟。五月,戊辰,饮大子止之药,卒。书曰:‘弑其君。’君子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许止进药,不由於医,其父饮之,因兹而卒。名教善恶须存於此者也。不罪许止,不没晋文,无以息篡逆之端,劝事君之礼,故隐其召王之名,显称弑君之恶。如此之例,皆是文之害教,则刊削本策,改而正之,以示后人,使闻善而知劝,见恶而自戒。诸仲尼所改新意,皆是刊而正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