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疏义

  康诰曰克明徳
  康诰者周武王封弟康叔于衞而告之之书也旧谓成王之书失之也克能也克虽训能而有勇猛之意焉夫人莫不有是徳亦莫不知明是徳也而终于不能明者以其无勇猛之功耳文王之圣固得于生知然其勇猛之功则非常人之所及矣学者持不逮之资而又为物之所蔽习之所纒不加勇猛之功则优游嵗月同流合汚而能明其明徳者鲜矣
  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
  太甲商之君王伊尹作书告之史记其辞而标之曰太甲顾諟天之明命太甲篇之文也顾谓常目在之也顾之训视为近之然不若顾字之力故章句因旧注谓常目在之也常目在之者葢谓此心定察在于此也諟犹此也或曰审也若曰训此则所以指天理之在者愈专若曰训审则所以加审察之功者愈密故諟之为是与其训审二义所以兼存也天之明命即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徳者葢谓天之赋于我而若此灵明不昧所谓明徳也自天之予于人言之则曰明命自人之得于心则曰明徳其实一也常目在之则无时不明者谓存养省察常有以见其天理之在而日用常行皆有以见其天理之流行莫不各有自然之则而不可杂以一毫人欲之私者苟能若此则天理无时不明矣
  帝典曰克明峻徳
  峻大也书作俊峻徳者葢圣人之所得于天而其聪明睿智独异于人者也孔门学者引之以证自明之明又曰克明峻徳是总解明明徳也此明徳之全体明己之明徳而至于大此尧明明徳之极功
  皆自明也
  谓上所引康诰太甲帝典之书皆大学明明徳之谓也不曰明明徳而曰自明本自之一辞而明徳在其中矣又有以见徳之在我者皆已分之所当明而岂曰有所为而后明之也哉
  右传之首章释明明徳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盘沐浴之器也头曰沐身曰浴礼曰沐用盘盥潄亦以盘则盘沐器也浴之器亦曰盘古有盘盂之戒盂即杅亦浴器也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铭字从名而注曰名其器名者书也古者谓字书为名如周官所谓书名者是也从金释文曰刻金曰铭古人之有训戒勲业者多刻之于金器若钟鼎之类犹后世刻之于碑碣也然则刻字书于金故曰铭古时凡器必有铭故诗传曰作器欲铭葢器为常用之物而铭以自警之辞欲因其器用而得常观其辞以常警也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则成汤沐浴盘之铭也苟诚也古者书传苟字多是诚之意如论语曰苟志于仁矣谓诚志于仁也此类非一然谓苟之训诚不若谓苟之训果其文意则一而训义尤明白矣汤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犹人之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盘者此言其所以于沐浴之盘而铭以自新之词之意也汤以为人之有是心犹其有是身也心之易昏犹身之易垢也洗濯其心以去其恶犹沐浴其身以去垢也故于洗身之器而寓其洗心之辞焉其曰新者革其旧染之汚之谓也古者凡一沐浴亦曰新如楚辞所谓新沐新浴是也故以其沐浴之新为自新之新葢同一洗澡刷拭之意也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汚而自新焉则当因其己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畧有间断也者涤者新之也旧染之汚对新言之也所谓旧染之汚者言向来此心汨没沉汚于人欲之中而已沦昏之也有能一日自觉其汚而涤去之以自新焉则当乗其已新之机不可复容旧染之习而日日新之又日以新之使吾心常新而不复蔽则人欲无隙之可复容矣日日新之辞其义已足又加之以又日新之辞则尤见其有加不已之意既常新矣而又新之也大抵人无苟日新之机则不复有后日之功无日日新之功则终不离前日之旧是故未觉之前苟日新为难既觉之后又日新为难以成汤圣人之资而所以自新之功犹如此况后之人持昏庸之资汨人欲之私加之汚俗之渐染则其汚浊之没溺而沦于恶者可胜言哉终于不觉者有之矣幸而能觉矣而不能致其新之之力幸而能新矣而不能续其新之之功则终不足以为人矣吁此学者所以当朝警夕惕无时而不求其新也
  康诰曰作新民
  鼔之者振警动荡而使不容遏舞之者发蹈厉而自不容己作者开其进善之机新者革其汚染之旧也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传之此章释新民耳而引其命维新之诗以常情观之似不切者无他不过以天命别作一件符瑞休徴之应耳却不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谓天人合一之理夫民之新与天命之新非二事也葢自文王新其徳于上而天下之民自然被服其化无不新者则是举天下之民皆新于圣徳之下而无一人自外者此即天命之维新也若以文王之实事言之则自其克明厥徳而推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宫庭之内便若此其雍雍朝廷之间便若此其济济田野郊关之内便若此其逊行逊畔至于徳化所及天下纯被当时气象自是日开日新日明被服其化而归之者骎骎自不容遏即此便是天命之新虽以千有余年受封之国一旦使如此豁然都非别有所谓符瑞谶纬之命也善乎范文正公咏虞舜之辞有曰成都成邑即天开此之谓也
  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上文引盘铭以明自新引书诗以明新民故此总结之以为君子以自新新民之事无一不求止于至善也
  右传之二章释新民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
  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丘隅岑蔚之处髙大曰丘岑者其尖锐之处蔚者草木盛多之貌也岑则人所罕至蔚则有以自藏此鸟之飞集所以必止于此也夫鸟者羽物之防也而身之所处犹能择其可止之地而止之人万物之灵也而身之所履不能择其当止之理而止之则是鸟能择其所止而人反不能知其所止是人而鸟之不如也孔子说诗之辞其所以警夫人者切矣
  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熈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穆穆深逺之意此形容文王之气象也缉继续也谓其无时或息熈光明也谓其与日俱新也接续此明则此心无不敬而自各安所止矣而其所谓止者何也若仁敬孝慈信之类是也圣人之止无非至善五者乃其目之大者葢天下之事一事必有一至善圣人之事则事事各止于至善所谓一事有一至善者如仁为君道之至善敬为臣道之至善孝为子道之至善慈为父道之至善信为与人交之至善也事事各止于至善者为君则必止于仁为臣则必止于敬为子则必止于孝为父则必止于慈与人交则必止于信是也然而五者之止其事理之精蕴固非一语之可尽而天下之事至多至众亦非止于五事而已也故必究其精微之蕴而又推类以通其余焉精者天理之不杂者也微者事理之易忽者也必究其精则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可违又有以见其所以然而不容己必究其微则有以见其至纎至悉之事而不可不尽又有以见其毫厘曲折之间而不可或差也推类以通其余者葢天下之事至众也非止于是五者而已也即其事之大者以为之例以见凡天下之事莫不有至善者在也故必即此五者类而推之如兄弟如夫妇以至万物庶事亦皆有以见其至善者焉则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所止而无余矣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徳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上文既引鸟绵蛮之诗以言其当止于至善故此后引淇澳之诗以明其求止于至善之方与其止于至善之騐也夫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者求其止于至善之方也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能止于至善之騐也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言治之有绪而益求其精也治之有绪者言先切而后磋先琢而后磨工夫之有次第也益致其精者谓既切而复磋既琢而复磨工夫之取其极至也骨角脉理易寻故传以为道学言其工夫之在于解剥也玉石坚厚难工传以为自脩言其工夫之贵于克治也学者讲习讨论之事格物致知之谓也自修者省察克治之功诚意正心之谓也既切而复磋之则讲习讨论者不可以近似为是而必求止其至善既琢而复磨之则省察克治者不可以苟且为是而必止于至善瑟严密之貌僩武毅之貌赫喧宣着盛大之貌葢知止于至善则所守自严密所养自刚毅而所发者自然心广体胖睟面盎背宣着盛大而不可掩也夫如切如磋则所以讲习讨论者物格而知至矣如琢如磨则所以省察克治者意诚而心正矣瑟兮僩兮赫兮喧兮则身修矣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则达于新民矣盛徳以身之所得言之至善以理之所极言之盛徳至善者谓盛徳之至善也切磋琢磨求止于是而已矣
  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上文引切磋琢磨之诗而以民不能忘终之故此复引前王不忘之诗以继之葢上文推言明徳至善之本以发新民之端故此形容新民之效以证明徳之用君子谓后贤后王后贤者贤其贤者也后王者亲其亲者也小人谓后民也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无一物不得其所此后民所以乐其乐而利其利者也贤其贤髙山景行仰其道徳勲名之光亲其亲者祖功宗徳尊为百世不祧之庙乐其乐者聚庐托处之类葢乐先王治安之泽利其利者耕食凿饮之类葢享先王生殖之恩夫以先王盛徳至善而达于新民者亦莫非止至善此所以当世尊之后世仰之宗庙飨之子孙保之羣黎百姓永頼之久而不忘也
  右传之三章释止于至善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听讼固亦新民之一事使无讼则新民之至善也夫使无实之人而自不敢尽其虚诞之辞以欺其上是必有以大服乎民之心者非明徳之至而能若是乎有本者固如是也故承之曰此谓知本此章之传所以释本末之先后也而惟推言新民之功所以然之故隐然有以见本之在所当先而初未尝费辞者古人所以善乎发明经意也
  右传之四章释本末
  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右传之五章葢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间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日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葢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格物致知之传不存而后世儒者莫知所以为说故或遗之而不复言或言之而有不尽或不得其意而他为之说遂使大学始教之目不明于天下而人不知所以为学是以天下之理有未明吾心之体有不尽而所谓至善之所在者自孟子以后千有余年罔然莫知也此其所以意有不诚心有不正身有不修家国天下不可得而治其本葢在于此自程夫子始明其义以开大学之原而朱子又修其辞以补传义之缺然后圣贤所以为学之方与其教人之法灿然复明于天下其辞明而尽其说精而密而其为法则功程有据而细大不遗工夫积习而贯通可至虽使圣人复生于世其为说无以易此矣间尝因是而推之所谓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者葢人禀天地正通之气则莫不有虚灵知觉之心也所谓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者葢事物盈于天地之间而莫不各有精微至善之理也所谓理有未穷则知有不尽者葢理在万物而吾心虚灵之体自无不知知在吾心而气禀物欲之昏已有所蔽故欲致吾之知以全其本在于穷物之理以充其知不能穷极乎物以极众理之物则无以推极吾知而尽心体之全矣所谓大学之始教者谓大学教人之目以格物致知为始也物有未格则知有不致而何以能诚其意以正其心脩其身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哉是以大学之教人必以格物致知为始焉所谓即凡天下之物者即者随其所遇之谓也凡者大无不包之辞也葢格物者初未尝有截然一定之目而亦未有精粗巨细之间也惟事物之在天下者无限而接于吾前者亦无穷故必随其所遇巨细精粗小大幽显莫不格之以穷其理焉所谓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者夫格物所以致知也今而先之曰因其已知之理何也夫心之本体虚灵知觉固无所不知但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有以狭之耳然其本然知觉之体则有未尝息者故其于事物形迹之显有不待格而自知但其蕴奥精微之极则必待格而后知也故致知者因吾心之知此理而推之以至于尽之谓格物所以推尽吾之知耳夫岂懵然无知而能格夫物也所谓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者格物者非谓格一物而万物通亦非谓万物皆尽格而后通但积习既多则工夫日熟心知日广而其推类触长贯注融通天下之物自无遗照矣所谓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者表者名实之形而易见者也里者曲折之蕴而难知者也粗者其事迹也精者其妙理也全体无不具者也大用无不贯者也全体即大用之体大用即全体之用也众物之表里精粗有一未尽则吾心之全体大用为有欠缺故必有以穷万物之理而尽其里者精者则吾心之全体无不周又有以究万理之事而尽其表者粗者则吾心之大用无不尽表里精粗无不到者物格也全体大用无不明者知至也故结之曰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其兼言而异于他传者葢致知在格物此格即为致非二节也凡补传之意既简而精而或问之言复详而悉非后世学者所能着语者今惟防其传义如上而不能有所发明云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大学条目始于格物致知而诚意则以为自修之首何也格物者知之始诚意者行之始故格物致知者道学之首而诚意者自修之首也知及之而行之有不实则终不能有诸己矣故自修者必以诚意为首务焉毋者禁止之辞絶之而不敢之谓也自欺者知为善以去恶而心之所发有未实者葢知为善而不能实为之知去恶而不能实去之外虽苟且以从善而内则含糊以容恶是自瞒其本心之所知也故曰自欺谦快也足也然书所用或以为恨为少而或问则谓其并行不悖何也谦有二训而实一意葢慊者恨而必欲快少而必欲足之辞也自慊者力求自尽必欲至于快足而后己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已所独知者葢独者非特幽隐无人之地谓之独凡昭明有人之地而已心一念之发皆独也是则自知而已而岂人之所能知哉务决去者恶恶臭也求必得者好好色也恶恶臭好好色者借人情以为喻也先言恶恶臭而后好好色者其去恶不决则其为善必不勇也苟且则恶每自容狥外则善非为己徒苟且以狥外则是恶常在内而善时在外是自欺之人全不自慊也审其几者几动之微也善恶之所发虽微而形着之所基自此天下未有微之不显者故于其几不可不审也传文之意以为诚其意者葢实用其力而絶其自欺也所以絶其自欺者葢恶恶则真如恶恶臭好善则真如好好色是皆出于其决然而无所缓与其所自然而不容己者此之谓自尽而已岂他人所能与亦岂他人所能知者在君子必谨之于其独焉间尝论之善与恶相反也善固天理之所当为恶则人情之所易狥此则在其自欺自慊何如耳自欺自慊相反也自欺者自瞒之谓自慊者自尽之谓此则在其一念之独知何如耳谨之于独则自慊自慊则絶恶乐善君子也不谨之于独则自欺自欺则内恶外善小人矣此诚意所以为善恶之关而谨独所以为诚意之要是以诚意一章于谨独两言之学者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