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集释


  
  论语集释
  
  
  程树德撰
  
  
  
  凡例
  
  一、《论语》注释,汉时有孔安国、马融、郑玄、包咸诸家,魏则陈群、王肃亦有义说。自何晏《集解》行,而郑、王各注皆废。自朱子《集注》行,而《集解》及邢、皇二疏又废。朱子至今又八百余年,加以明清两代国家以之取士;清初名儒代出,著述日多,其间训诂义理多为前人所未及,惜无荟萃贯串之书。兹篇窃本孔氏“述而不作”之旨,将宋以后诸家分类采辑,以为研究斯书之助,定名曰《论语集释》。
  
  一、是书内容计分十类:
  
  甲、考异。经文有与《石经》及皇本或他书所引不同者,日本、高丽版本文字有异者,均列入此门其材料则以阮元《论语校勘记》、翟灏《四书考异》、日本山井鼎《七经考文》、叶德辉《天文本论语校勘记》等为主。
  
  乙、音读。字音读法及句读有不同者入此门。其材料以陆德明《经典释文》、武亿《经读考异》为主。
  
  丙、考证。自阎若璩撰《四书释地》、江永着《乡党图考》以后,世人渐知考证名物之重要。故人名、地名、器物、度数之应考证者无论矣,此外如《大戴礼》、《说苑》、《新序》、《春秋繁露》、《韩诗外传》、《中论》、《论衡》诸书有涉及《论语》之解释者,以其为汉儒旧说,亦附此门。
  
  丁、集解。邢《疏》有可采者亦附入此门。
  
  戊、唐以前古注。此门包含最广,上自汉末,正及于唐,中间南北朝诸家著述为《北堂书钞》、《太平御览》、《艺文类聚》所引者备例无遗。其材料以皇侃《义疏》、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为主,计所采者凡三十八家,列举如左:
  刘歆《论语注》
  包咸《论语章句》
  郑玄《论语注》
  王朗《论语说》
  王弼《论语释疑》
  卫瓘《论语集注》
  缪播《论语旨序》
  缪协《论语说》
  郭象《论语体略》
  乐肇《论语释疑》
  虞喜《论语赞注》
  庾翼《论语释》
  李充《论语集注》
  范宁《论语注》
  孙绰《论语集注》
  梁觊《论语注》
  袁乔《论语注》
  江熙《论语集解》
  殷仲堪《论语解》
  张凭《论语注》
  蔡谟《论语注》
  颜延之《论语说》
  释惠琳《论语说》
  沈驎士《论语训注》
  顾欢《论语注》
  梁武帝《论语注》
  太史叔明《论语注》
  褚仲都《论语义疏》
  皇侃《论语义疏》
  沈峭《论语注》
  熊埋《论语说》
  季彪《论语注》
  陆特进《论语注》
  颖子巗《论语注》
  李巡《论语注》
  张封溪《论语注》
  《论语隐义注》
  韩李《论语笔解》
  
  己、集注。集注文字稍繁,故采择以内注为限,外注有特别精采者始行列入。但其中贬抑圣门、标榜门户者,因有后人之辩论,不能不列入原文,可分别观之。
  
  庚、别解。集解、集注以外,如有新颖之说,别为“别解”一门。其不止一说者,则分为一二三四以区别之。
  
  辛、余论。清初汉学家立论,时与宋儒相出入,择其言论纯正、无门户偏见者,为“余论”一门。其有宋以后诸家注释可补《集注》所未备而不属于考证者,亦附入之。
  
  壬、发明。宋学中陆王一派多以禅学诂经,其中不乏确有心得之语。卽程朱派中亦间有精确不磨之论。盖通经原以致用,孔氏之言,可以为修己处世之凖绳、齐家治国之方法者,当复不少。惜无贯串说明之书,仅一《四书反身录》,尚多未备。因欲后人研究《论语》者发明其中原理原则,故特立此门。
  
  癸、按语。凡《集解》、《集注》、别解诸说不同者,必须有所弃取,别为按语以附于后。此外,自考异以下间有所见者亦同。
  
  以上十种,非必各章皆备,无则缺之。
  
  一、研究《论语》之法,汉儒与宋儒不同。汉儒所重者,名物之训诂,文字之异同。宋儒则否,一以大义微言为主。惜程朱一派好排斥异己,且专宣传孔氏所不言之理学,故所得殊希。陆王派虽无此病,然援儒入墨,其末流入于狂禅,亦非正轨。故《论语》一书,其中未发之覆正多。是书职责,在每章列举各家之说,不分门户,期于求一正当解释,以待后来学者,藉此以发明圣人立言之旨。
  
  一、朱子《集注》,元明以来以之取士,几于人人习之。清初汉学再兴,始有异议者。誉之者尊为圣经贤传,一字无敢踰越;诋之者置之源不议不论之列。如王闿运所著之《论语训》,汉、魏、六朝诸家之说备列无遗,独于朱《注》一字不及,汉宋门户,隐若划一鸿沟。黄式三《论语后案》始以《集解》、《集注》并列,然其旨仍在袒汉学。实则《集注》虽考证稍疏,然字斟句酌,亦非无一长可取,不能概行抹杀。是书先列《集解》,为汉学所宗;次《集注》,为宋学所本;中间增“唐以前古注”一门,搜罗汉、魏、六朝及唐人《论语》著述,片言只字,必一一搜剔,不使遗漏,庶几已佚之书,赖以不堕。其近人著述,有罕见之本,或篇帙无多,恐其日久失传,往往全部收入,亦本斯旨。
  
  一、《论语》一书,言训诂者则攻宋儒,言义理者则攻汉学。平心论之,汉儒学有师承,言皆有本,自非宋儒师心自用者所及。《集注》为朱子一生精力所注,其精细亦断非汉儒所及。盖义理而不本于训诂,则谬说流传,贻误后学;训诂而不求之义理,则书自书,我自我,与不读同。二者各有所长,不宜偏废。是书意在诂经,惟求其是,不分宗派,茍有心得,概与采录。
  
  一、全书共百余万言,所采书目均一一列表备查。其未见原书者,必注明出处。其有引出某书而某书实无其文者,则仍以原书著录,以便寻检。此外六朝已佚古藉,或虽为近人著作而为罕见之本者,则仿《四库全书总目》之例,别为简明提要以附于后。
  
  一、所采之书,以四库著录及列入正、续《皇清经解》为限。其四库未收、及宋儒一派之著述未采入《皇清经解》者,则择其尤纯正而有心得者。其专为举业而设,类似高头讲章,如《四书本义汇参》,及一切庸恶陋劣如《四书大全》之类,概不采录。
  
  一、语录仿自禅宗,释子不读书,出语恒多俚俗。宋儒学既近禅,并形式上亦必力求其似,殊为无取。兹篇除朱子《或问》及《语类》外,其它语录中虽有关于《论语》之研究,以其出言鄙倍,概不采录。
  
  一、宋以后诸儒往往于札记中考据《论语》如《困学纪闻》、《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之类无虑数十种,其中不乏可采之处,虽非专著,亦在兼采之列。
  
  一、宋儒理学为儒、释、道混合之一种哲学,本可成一家言,但必以为直接孔孟心传道统,则余未敢信。一部《论语》中,何尝有一个“理”字?而《集注》释天为卽理也,释天道为天理;又遇《论语》凡有“斯”字或“之”字,悉以“理”字填实之。皆不免强人就我,圣人胸中何尝有此种理障耶?朱子尝云:“圣贤议论,本是平易。今推之使高,凿之使深。”然《集注》释“子在川上”,释曾点言志,仍不免过高之病。以此立说著书,未尝不可,但非解经正轨,读者当分别观之。
  
  一、清初戴东原、毛西河诸家喜攻朱《注》考证之失,殊不知朱子尝与人言:“读书玩理外,考证别是一种功夫,某向来不曾做。”朱子博极群书,并非力不能为。而其言如此,盖当时风气不尚考证。以古人不经意之事,而蹈隙乘瑕攻之,不过以其名高耳,然犹曰:“是汉学家言也”。至颜、李同为理学而亦攻朱,则更无谓。盖汉儒恪守家法,笃信师说,从未敢轻詈古人。至更易经传,推翻旧说,其风固自宋人开之。《集注》至以樊迟为粗鄙近利以子夏、子游为语有流弊,敢于詈及先贤,更不足为训。以朱子之贤,犹有此失。是书力矫此弊,凡意气诟争之语、门户标榜之词,概不采录。
  
  一、《集注》喜贬抑圣门,为全书最大污点,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毛西河《圣门释非录》论之详矣。是书凡攻朱之语,例不采录,然对此不能不设例外。昔阮嗣宗口不谈人过,人称其盛德。何况对于古人。子贡方人,孔子以为不瑕。故古来丛谤之深,无如朱子者,虽系无心之过,究属嗔心过重,录之所以示戒也。
  
  一、宋儒以禅理诂经,好之者喜其直截痛快,恶之者又目其为阳儒阴释。考朱子《答孙敬甫书》“少时喜读禅学文字”,又《与张侍郎书》云:“左右既得此把柄入手,便可改头换面。欲用儒家言语说向士大夫,接引从来学者。”是宋儒固不自讳。窃以为孔子之道至大,无所不包,不特释而已,卽道家亦有与之同者,如《无为而治》一章是也。魏、晋诸儒喜以道家言诂经,茍有一得,未尝不可兼收并蓄。盖孔子之言有与释家同者,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与佛家之破除二执,有何区别耶?其与之异者,则不必强为附会。陆、王一派末流如罗念庵、陈白沙辈,几于无语不禅,亦是一病。是篇于末流狂禅一派牵强附会之语,概不采录。
  
  一、孔子之言,俟诸百世而不惑,所以为至圣,不必后人代为辩护周旋。《集注》于“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则曰:“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下引程子曰:“圣人设教,非不欲家喻而户晓也。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殊不知圣人之言绝无流弊,观于今日欧洲之国会民主政治,此二章真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洵万古不易之至言也,何所用其回护耶!自欧化东渐,不特疑圣,且有诬圣以为名高者矣。是书采录断自清代,凡现代名人之著述,除纯粹解经者外,其它中西合参、新旧融会之作,值此是非淆乱、靡所折衷去取之间,惧多私见,故虽有佳篇,概从割爱,恕不采录。补遗之责,期之后人。
  
  论语集释卷一学而上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考异】皇侃《论语义疏》本(下简称皇本)“说”字作“悦”。翟灏《四书考异》(下简称翟氏《考异》):古喜说、论说同字,后汉增从“心”字别之。“悦”初见《广韵》。徐铉《新修字义》云:“经典只作‘说’”。然《毛诗》“说怿女美”,那陆氏释云:“又作‘悦’。”《尔雅释诂》:“悦,乐也。悦,服也。”皆书作“悦”。而《孟子》但用“悦”字,则二字通写已久。“说”之见二十篇者,如《公冶长》篇“子说”、《雍也》篇“非不说子之道”、“子路不说”、《子罕》篇“能无说乎”、《子路》篇“近者说”、《阳货》篇“子路不说”、《尧曰》篇“公则说”,皇本俱作“悦”。惟《先进》“无所不说”、《子罕》“易事而难说”,仍如监本。
  
  按:翟灏《四书考异》考证精博。关于《论语》条考部分,本书收录极多。标题仍称《考异》者,示不敢掠美也。
  
  【考证】《白虎通》:子者,丈夫之通称。顾炎武《日知录》:周制,公、侯、伯、子、男为五等之爵,而大夫虽贵,不敢称子。春秋自僖、文以后,执政之卿始称子。其后匹夫为学者所宗亦得称子,老子、孔子是也。孔子弟子惟有子、曾子二人称子,闵子、冉子仅一见。汪中《述学别录》:古者孤卿大夫皆称子,子者,五等之爵也。《周官典命》:“公之孤四命,以皮帛视小国之君。”《大行人》:“大国之孤,其礼视小国之君。”《春秋传》:“列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小国之君则子、男也,子、男同等,不可以并称,故着子去男,从其尊者。王朝则刘子、单子,列国则高子、国子是也。王朝生称子,没配谥称公。列国生称子,没配谥亦称子。此其别也。称子而不成辞,则曰夫子。夫者,人所指名也。《春秋传》“夫固谓君”,“夫岂不知”,服云:“夫谓鬬伯比。”“夫石犹生我”,服云:“夫谓孟孙。”“夫不恶女乎”,服、杜并云:“夫谓太子。”以夫配子,所谓取足以成辞尔。凡为大夫,自适以下皆称之曰夫子。孟献子,穆伯之孙。穆伯之二子亲为其诸父,而曰夫子。崔成、崔强称其父亦曰夫子。故知为大夫者例称夫子,不以亲别也。孔子为鲁司寇,其门人称之曰子,曰夫子,后人沿袭以为师长之通称,而莫有原其始者。刘宝楠《论语正义》(下简称刘氏《正义》):“曰”者,皇《疏》引《说文》云:“开口吐舌谓之为曰。”邢《疏》引《说文》云:“曰,(上司下言)也。从口,乙声。亦象口气出也。”所引《说文》各异。段氏玉裁校定作“从口,乙象口气出也”。又引《孝经》释文云:“从乙在口上。乙象气,人将发语,口上有气,故曰字缺上也。”“学”者,《说文》云:“斅,觉悟也。从教,从冂。冂尚朦也。臼声。学,篆文‘斅’省。”《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未知也。”与《说文》训同。
  
  【集解】马融曰:“子者,男子之通称,谓孔子也。”王肃曰:“时习,学者以时诵习之。诵习以时,学无废业,所以为悦怿。”
  
  按:何晏《集解序》云:“《古论》唯博士孔安国为这训解,而世不传。至顺帝时,南郡太守马融亦为之训说。”邢昺《疏》云:“马融亦为《古文论语训说》。”皇侃《疏》谓为《鲁论》训详,非也。隋、唐《志》皆不载,佚已久。王氏《义说》,史志亦称“注”,何晏《集解序》与陈群、周生烈并云“义说”。《七录》有王肃《论语注》十卷,隋唐《经藉志》云亡,而《唐书艺文志》、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并有王肃《论语注》十卷。盖隋代散失,至唐复出,今则不可见矣。惟《论语马氏训说》二卷、《王氏义说》一卷各有辑本,在《玉函山房辑佚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