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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孟子说
五霸以利率天下充塞仁义之正涂甚矣其为天下后世害也桓文五伯之盛而其为害则又甚焉盖后之人见其一时之功效慕而趋之其心先蠧仁义之说为难入也齐宣王问孟子以桓文之事亦其心平日之所慕向者孟子曰无以则王乎新其旧习使之洒然知有王道之可贵也宣王骤闻斯言意必有甚髙难行之事故曰徳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蔽之以一言曰保民而王嗟乎斯言也固足以尽王道矣保云者若保赤子之保也宣王自视歉然惧力不足也而不知保民之道虽甚大而其端则不逺患不能体察扩充之耳故孟子引见牛之事以告使知不忍之心已实有之反而推之也夫宣王坐堂上牵牛过堂下而不忍之心于此盖不出于计较作为而其端因物发见也曰是心足以王矣言不忍之心王所固有是足以王者也于是反复明其当时之心而啓告之且谓百姓但见王之隐于牛而不隐于羊故以为以小易大然无伤也是乃仁术也犹言仁之道理也见牛未见羊爱心形于所见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故逺庖厨是亦此意耳王闻斯言有得于其心而恱谓已虽行之及反而求之则有不能以自得者及孟子抽其端绪以告则戚戚然有动于中当时不忍之意宛然而形也故问此心之合于王道者何故盖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而其施有序也岂有于一牛则能不忍而不能以保民者盖方见牛而不忍者无以蔽之而其爱物之端发见也而不能加恩于民者有以蔽之而仁民之理不着也然即夫爱物之端可以知夫仁民之理素具能反而循其不忍之实则其所谓仁民者固可得也故以不能举一羽见舆薪为喻以谓非其力与明之不足于此以不用之故耳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亦以其不用其恩故尔其不用者乃不为而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谓由一本而推之者也治天下可运于掌者言其易也文王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盖无非是心之所存也圣人虽无事乎推然其自身以及家自家以及国亦固有序矣推恩足以保四海者爱无所不被也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者息其所为爱之理也故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在于善推所为而已矣如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是已孟子之意非使之以其爱物者及人盖使之因其爱物以循其不忍之实而反其所谓一本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此所谓王道也又重言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欲其深究其然也权而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物莫不然而心为甚者言理之轻重长短存于心者尤贵于度而知也盍试思夫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则可见其非不能也亦不为而已矣反复啓告所谓引其君以当道者与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搆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己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縁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縁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彊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如是孰能御之
孟子复发端以问谓王之欲在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求遂其所欲而独区区于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非特无是理且将召后灾盖以兵力为胜负则当推小大彊弱众寡之计以吾之一而当天下之八其不败亡者几希然于此有道焉小大彊弱众寡盖不必论盖亦反其本而已其本安在特在于发政施仁而已发政施仁则吾国之仕者无不得効其才而天下之士皆愿立于吾朝吾国之耕者各得其时而天下之农皆愿耕于吾野商贾之在吾国者无苛征之患而天下之商皆愿藏于吾市行旅之经吾国者无乏困之忧而天下之行旅皆愿出于吾之涂他国之困于虐政者闻吾之风皆愿赴愬于我而孰能御之夫行王政者其心非欲倾他国以自利也惟其以生民之困苦为己任行吾之所当为而天下归心焉耳夫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自世俗之务功名者言之则以为有志而自圣贤观之苟不本乎公理则特亦出于忮求矜伐之私耳宣王惟汲汲于济其私故颠沛错乱非惟不能克济而祸患从之蹈乎欲者固危殆之道也若由孟子所言以发政施仁为事则是为公理之所存可大之业自尔驯致此天理人欲之分也或者疑孟子劝时君行王政为失孔子尊周之义程子盖尝论之矣曰孔子之时诸侯甚强大然皆周之所封建也周之典礼虽甚废坏然未冺絶故齐晋之霸非挟尊王之义则不能以自立至孟子时则异矣天下之大国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絶而泽竭矣夫王者天下之义王也民以为王则谓之天王天子民不以为王则独夫而已矣二周之君虽无大恶见絶于天下然独夫也故孟子勉齐梁以王者与孔子之时不同君子之救世时行而已矣愚以为孔子作春秋文王事殷之意也孟子劝时君行王政汤武顺天之心也学者所冝深思而明辨之
王曰吾惽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防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歳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歳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既详告而申言之矣而宣王方且谓惽不能进意欲孟子扶持其志以其可行者告之欲尝试焉此其见之未眀而信之未笃也孟子复为指陈事实使之可举而行之盖王者之政大要使民有恒心而已民皆有恒心则礼义兴行王政四达而不悖矣然而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盖士服先王之教故徇义而忘利身可困而守不渝至于庶民则又焉可以是而责之乎一有饥寒之廹则利欲动而恒心亡矣恒心既亡则将何所不至无足怪也以至防于罪戾则又从而刑之是岂民之罪哉吾无以养之使之颠越至此是与设网罟以防之者何以异故曰罔民也仁人其忍为此乎故必制民之产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乐歳固饱矣而凶年亦无死亡之忧然后教之以礼义故人之从之也轻轻云者身无他虑惟上命之从也不然救死之不暇虽日强之其将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为则当反其本而已本者何也下所陈农桑之事是也其事与告梁惠王者同盖为国之本也岂特当时所冝然哉实万世之常法也嗟乎是书纲领首篇之义亦略可见矣抑尝攷孟子所以告当时者如对鸿鴈麋鹿之问则曰贤者而后乐此对好乐之问则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庻几乎对好色好货之问则曰太王好色公刘好货徐引之以当道何其辞气不廹也至于梁惠王发何以利吾国之问即应之曰何必曰利齐宣发齐桓晋文之问即应之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公孙丑论管仲晏子之功则曰管仲曽西之所不为而子为我愿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则曰先生之号则不可未尝不反复其说而辟之又何其严也自后世观之后数说比之前数者冝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欤盖前数者一病为一事耳故防绎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晓然知反躬之要则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至如霸者功利之说易以惑人人或趋之则大体一差无徃而非病虽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战国之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辟之不可以不严圣贤之大防亦可见矣
梁惠王下
庄见孟子曰见于王王语以好乐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庻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庻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管笙也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举疾首【头痛也】蹙頞【愁貌】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庻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庄以齐宣王好乐之问问于孟子孟子举之语以告于王因而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啓告者矣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意以为得其所以与民同乐者则今古之乐无以异也问独乐乐与人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人又问与少乐乐与众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众是王是非之心未尝亡也则因此而推言所以为乐者若鼓乐于此田猎于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卹乎民而民亦视之如疾也然则何乐之有若闻钟鼓之声管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羙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乐王之无疾病是君以民为一体而民亦以君为心也然则其乐为何如哉由是观之则与民同其乐者固乐之本也诚能存是心扩而充之则人将被其泽归徃之惟恐后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说与民同乐则世俗之乐好之果无伤乎曰好世俗之乐者私欲而与民同乐者公心也能扩充是心则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世俗之乐且将消靡而胥变矣孟子不遽诋其所好而独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啓君者也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徃焉雉者徃焉【刍荛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猎人】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冝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冝乎
齐宣王以文王之囿为问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兽之观而其奸邪便嬖之臣道防于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为言自古奸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于此夫文王岂崇七十里之囿哉盖七十里之间文王四时搜田之所及而民以为文王之囿也何以知其然以所谓刍荛者得徃雉免者得徃而知其然也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小不亦冝乎今齐国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娯乐之所耳故有大禁焉四十里之间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爱麋鹿有甚于人者盖蔽于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然则其为囿也与设阱以待人者何以异民见王自以为乐而不吾卹也又见王设为厉禁贱已而贵物也方且忧畏之不暇宁不以为广乎予读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而后敢入又以见圣贤举措之精宻也盖居是邦则当循是邦之法入境而问焉理之所当然也理之所当然者圣贤未尝不然其文理宻察防意深逺学者不可以为细事忽之而不精思也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呉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劒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齐宣王亦厌夫兵戈之相寻矣是以有交邻国之问孟子则为陈交邻国之道有二端焉若汤文之心盖不忍坐视其民之困穷不惮屈己以感之庻几有以拯其民也若太王之于獯鬻句践之于呉则其势力诚不能以相及若强而与之抗则国将随之是以从而事之也仁者爱人故能以大事小智者知几故能以小事大乐天者安天理者也畏天者钦天命者也其仁如天则天下孰不归之故乐天者保天下而畏天者亦有以保其国焉仁知之分固有间也虽然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耶盖未尝委于命而已也故修德行政以光啓王业者太王也养民训兵以卒殄冦仇者句践也宣王知孟子之言为大内顾不能胜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为言孟子因而扩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夫勇有大小血气之勇勇之小也义理之勇勇之大也以血气为勇则其勇不出于血气之内势力可胜利害可绌也义理之勇不以血气势力无所加利害无所绌也故曰王请无好小勇欲其扩于义理也夫圣人非无怒也其动不以血气而以理可怒在彼而理在此圣人何加毫末乎以文武之事观之则可见也诗人之咏文王有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谓文王见宻人之为民害则赫怒整旅以遏止其所行之众而笃周家之福以答天下望周之心是文王之怒以天下而不以已也故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逸书之称武王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谓君师之任当助上帝以宠绥斯民四方之有罪无罪其责在吾之身天下孰敢有越此志者乎一人逆理而动则武王以为己之耻是武王以天下自任也故曰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既陈文武之事则申告之曰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方战国之际斯民之憔悴于虐政亦既极矣顾乃于此独不一怒而区区于寻干戈较强弱不亦悖乎使王慨然以天下为公不徇血气之小行交邻之道而笃救民之志则王政将以序而举不期于求天下而天下归戴之不暇矣噫血气之怒人主不可有也而义理之怒人主不可无也憎苦言之逆耳而至于杀谏臣忿小夷之不賔而至于中国恶侈欲之不广而至于竭天下之膏血是皆血气之使也其不至于亡国也几希此怒岂冝有乎若夫汉髙帝怒项籍之放弑其主而楚汉之势遂分光武怒王莽之絶灭其宗而炎正之防遂复周平王惟不怒犬戎骊山之事也故东周卒以不振晋元帝惟不怒刘聪青衣之耻也故神州卒以沦亡然则此怒又岂可无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无则可以见情性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