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畴老人常言

○莅官
为政宽严孰尚?曰:张严之声,行宽之实。政有纲,令有信,使人望风肃畏者,声也。法从轻,赋从薄,使人安静自适者,实也。乃若始焉玩易启侮,终焉刑不胜奸,虽欲行爱人利物之志,吾知其有不能也。
凡莅事之始,不可自出意见以立科条。虽尝有所受之,亦恐易地不便于俗也。苟人情有弗而固行之,终必格,如病其难行而中变,后有命令人弗信矣。故初政莫若一仍旧贯,如行之宜焉,何必改作?或节目未便,孰察而徐更之,人徒见上下相安而泯不知其所自,不亦善乎?故君子视俗以施教,察失而后立防也。
官职崇庳当安义命。自抱关击柝以上,苟能官修其方,职思其忧,虽未著殊庸伟绩,亦可无愧于也无负于国。若苟且以侥求幸进,将谁欺乎?
居下位求应上之期会,则莅事毋拘早晏也。然须群吏咸集,则观听无疑。吏或独抱文书以进,在我者固不为其私请而曲徇。万一小人巧设阴计,姑炫外以售其私,则瓜李何能自明?兹不可不防也。
当官动必自防,凡家之器服所需,宜壹取诸其乡。不得已薪蔬常用市于官下,亦须给纳明文帐具,予直适平而物毋苛择,庶免于悔吝。
敝政有当革者,必审稽源委,如其更也,于公私兼利,夫复何疑?若动而利少害多,不若用静吉也。
举事而人情俱顺,上也。必不得已,利无十全,则宁诎己以求利乎人,毋贻害于人而求便乎己。
法示防闲,非必尽用,职存临莅,安在逞威?但使条教章明,则易避而难犯。吾谨无以扰之,任其耕食凿饮,彼此两相忘矣。
守曰牧民,令曰字民,抚养惟钧而孳毓,取义尤切也。盖求牧与刍,不过使饱适而无散佚耳。凡乳儿有所欲恶,不能自言,所以察其疾痒,时其饥饱,勿违其意,是司乳哺者责也。若保赤子,故县令于民为最亲。
近世长民者每立抑强扶弱之论,往往所行多失之偏,未免富豪有辞于罚。夫强弱何常之有?固有赀厚而谨畏者,有怙贫而亡藉者,当置强弱而论曲直可也。直者伸之,曲者挫之,一当其情,人谁不服?若在事者律己不严而为强有力者所持,则政格不行,孰执其咎哉?
君子当官任职,不计难易而志在必为,故动而成功。小人苟禄营私,择己利便而多所辟就,故用必败事。仲弓问政,夫子告之以举贤才。子游宰武城,方扣其得人而遽以澹台灭明对。夫邑宰之卑,仕非得志也,而圣门之教必使之以举贤为先;子游方闲暇时已得人于察访之熟。后世有位通显而蔽贤,不与之立,何以逃窃位之诮哉?
○原治
帝者以道怀民,其治浑然而不可名也,故其民安之而习于相忘。王者以仁抚民,其治至公而无私也,故其民爱之而上下相乐。霸者以法齐民,其治假公以行其私也,故其民畏而相制不敢违。强国以威劫民,其治无往而非私也,故其民怨而易于相率以为乱。仅存之国厉民以自养,无复有政治也,故其君民相与危寄,惴惴然朝不谋夕矣。
周之士贵以肆,秦之士拘且贱。士生于秦,士之不幸也,而于秦乎何益?以是知皋、夔、稷、契,知效忠嘉为当然。至夏商之季,亦岂逢、干所愿哉?
人主立政造事,图惟永久则当参酌群言,是之谓佥谋。智略毕达则当择是而从,是之谓独断。若事必己出而弗加咨访,乃自用也,谓之独断可乎?自用则小,最君人者之大戒也。
君臣相与谋谟,各由其心之相契而入。文帝天资仁厚,闻张释之长者之言而悦;景帝资禀不及,而晁错术数之说得以投之。故以德化民,克成刑措之风;以智驭物,循致七国之变。一言契合,治体以分,可不谨夫!
君子之事君,当弥缝其阙而济其所不逮。汉武帝好大喜功,方穷奢极靡,而公孙洪为相,乃以人主病不广大为言,孟子所谓逢君之恶者欤?
人君以至诚治天下,不容有一毫之伪也。伪萌于心则发于政,事有不可掩焉者。如病作于心而脉已形,饮未及醉而色已见,可畏也哉!
人主之心不可有所偏倚。汉武初年独任宰相,致田之专恣擅权。厥后偏信诤臣,致严、朱、吾丘、主父诸人交私诸侯,潜蕴赞诉。故曰:“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大哉,我宋之祖宗容受谠言,养成臣下刚劲之气也!朝廷一黜陟不当,一政令未便,则正论辐凑,各效其忠,虽雷霆之威不避也。汉唐恶足以语此哉?
有过而讳言,适重其过;因言而遽改,适彰其美。晋灵公冬寒而役民凿池,过也;能听宛春之谏而罢其役,后世有取焉,为其能用人之善也。况不为灵公者,可讳过而惮改乎?
舜取人为善,咨四岳,辟四门,无所不访也。近君侧之人有不待问而自言者,或恐其有所挟而言,未可遽信也,故必察焉。所谓好问而好察迩言是也。
天下不能常治,有弊所当革也;犹人身不能常安,有疾所当治也。溺于宴安而因循弗革,是却药屏医而觊疾之自愈也;率意更张而躁求速效,是杂方俱试而幸其一中也。
善保家者戒兴讼,善保国者戒用兵。讼不可长,讼长虽富家必敝;兵不可久,兵久虽大国必诎。理有曲直,有司者治之,曲者必受罚;师有曲直,天鉴实临之,曲者必败绩。故安分守己,崇逊息争,可以长守富也;饬备安边,爱民惜费,可以长享治也。
齐国尝饥,孟子言于王而为之发棠。他日饥,齐人望之,孟子忍不与复请,何也?孟子非有言责而齐王本无爱民之诚心,一请而偶从,亦觉其若蹈虎尾矣。彼受牧者恝然立视,矧不在其位而狃于数请,得不贻攘臂之诮哉?以孟子切于济民,且未免避远形迹。人君不能舍己从人,则无望乎嘉言之罔伏也。
进危言于平治之世,明主不可易之以为过计也。齐威侯不说扁鹊有疾当治之言,逮至疾深,彼则望之而走矣。图治者其毋忽乎思患豫防之戒哉!
四方有败,当国者讳言,犹赤子受病,保母为之掩覆也。故祸几始作,当杜其萌;疾证方形,当绝其根。讳乱而不早治者,危其国;讳病而不亟疗者,亡其身。
○评古
季氏将伐颛臾,由、求同见而请问焉。夫子未答而独呼求以责之,盖主是役者,求也。求因闻持危扶颠之戒而后独陈夫近费当取之说,夫子何以逆知其主是役哉?为兵谋者先聚敛圣门,尝鸣鼓以声求之罪矣。然则子路不与谋欤?曰:不与谋则不同请矣。盖求实倡而由和之也,宜夫子并目之为具臣也。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为其好勇而疾贫,易于为乱也。然则如之何?王者制民之产使有常业,则不至于久处约矣。彼有仰事俯育之资,虽使不仁且勇,非迫于贫之可疾,肯捐所爱而为乱乎?
孟子不肯枉尺直寻,及说时君则每因其所好而进说,何也?功利之与仁义犹水火之相反,不乘其所乐闻而巽入之,则正论难以动其听也。他日语齐王,方问以四境不治,则遽顾左右而言他矣。不仁者可与言哉?
齐梁之君,地丑德齐。孟子以仁义游于其间,幸其听用,则皆可以泽民也。卒乃谓齐王足用为善,至梁惠则以不仁斥之,非有适莫也,志莫患乎自满而惟虚可以受人。梁惠自矜其于国尽心而齐宣犹能谓吾忄昏不敏,取齐弃梁于此乎决矣。然而卒无成功者,天也。孟子亦自叹夫天未欲平治也。
滕文公服膺孟子之教讲明,凡一再而行之身,措之国者,已有余用。民之被泽未也,而仁心仁闻已达乎四境,贤者闻风而悦之,许行自楚往,陈相自宋往,何其速哉!信乎饥渴者易为饮食也。
梁襄,惠王之嗣也,孟子鄙之,谓望之不似人君。齐王之子亦人子也,孟子一望见之顷,则兴喟然之叹,为大哉之称。于此亦可见取齐弃梁之意也。
什一,中制也,三代共之。由春秋至战国,良法废格而取民出于私意久矣。戴盈之欲复什一而未能,无勇也;白圭欲二十而取一,过犹不及也。
唐杜佑建省官之议,上稽有虞之制,疾当时诸曹列寺官名之重复也。今六部长贰并制而诸司各具郎员,卿监与少皆除而丞属亦俱充备。方之古制,冗不亦甚乎?是又杜佑之所未见也。
先儒论本朝兵制之善,谓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意深矣远矣。历数百年而无兵患,可为法于天下后世,愈久而愈无弊也。
古称将帅,名号一也,今日之制实则异焉。将所以握兵,诸军统制、统领、正副将是也。帅所以御将,诸道制置经略安抚、知州带节制是也。体统相维,上下相制,朝廷远虑过于前代矣。
租赋,田桑所出也,自禹定制,不使贡其所无。今之取民视古什一,何啻数倍矣,谷帛之外又折估而使输钱焉。夫民不能自鼓铸也,使捐其所有,损所直以就所售,吏之不良又先期以趣之,斯民益不堪命也。古者山虞不赋鱼鳖,川衡不贡材木,先王恤民之意概可识矣。
朝廷责守令以惠养,德意美矣。近制郡守更代,以财计亏盈为殿最。于是常赋之在邑者,郡皆掩取不遗,而督迫于县者日急。令亡所从出则又苛责于民,是泽上壅而害流于下也。法不良而欲美意之行,难矣!
○用人
使人当用其所长而略其所短,则无弃才。事上当度己量力以肃共王命,则无败事。责人以其所不能,是使马代耕也;强己才之所不逮,是行舟于陆也。
虞朝九官各因能任职而终身不易,后世庸才不量能否而俾更九职之事,以此责治,不亦难乎?而况鲜同寅协恭之诚,无率作兴事之志?盖由朝除夕改之不常,考绩黜陟之法废也。
朝廷需贤以为用,常患乎欲用而无才。人才修饬以待用,每厄于无路以自进。盖贤否之不辨则铨曹资格病之也,奔竞者得志则庙堂听察不广也。上下相求,两不相值,欲贤才不遐遗,官职无旷弛,得乎?
州县置学以教养人才,美意也。设教官之科而许人求试,是使人之好为人师也。师严然后道尊,顾未能无患失之念,恶在其为尊乎?
君子小人互相指为朋党,辨之不早则君子常被诬而小人常得志也。先儒有言曰:“君子至公引类,小人徇私立党。”善夫为国者,知所以扶植善类而不为恶党所倾,其庶几矣。
何代不生贤,虽战国之世,未尝无也,而曷为不能致治?鲁之使乐正子为政也,用未必专也;宋使薛居州在王所也,爱莫助之也。滕将行王政而选择使毕战也,国褊小而无得展布也,甚至居位而言不见用,在下而上不见知,如齐之氐蛙、孔距心者,若之何而能致治哉?故君臣相得,古今所难也。
○止弊
甚矣风俗侈靡而法禁不行也。泥金以饰服玩,而山泽之产毛矣;销钱以为器具,而鼓铸之利蠹矣。京都列肆,日价相夸,远方何禁焉?王公戚里,时尚竞新,士庶何责焉?法行而后化流,皆当自近始也。
冠昏丧祭,民生日用之礼,不可苟也。在上莫为之制节而一听俚俗之自为,鄙陋不经甚矣。考古酌今,著为彝典,颁之四方,以革猥习,是当今之急务也。
三代盛时,民德归壹,农祥祈报而已。今也祠社非时,率敛征醵,急于官府,是以丰年常若不给,一遇饥歉则流亡矣。上之教不明,下由之而莫知悔也,勿之何而使斯民之富庶也?
自左道乱俗,有茹蔬杂聚而生废人理者;自妖巫惑众,有病不医药而死非正命者。准之法令,皆杀无赦。今愚迷诳诱,壁挂空文而刑戮不加焉,何以革其非而导之归正欤?
国匮民贫,莫今为甚矣。寺观塔庙崇建未已也,乃曰人自乐施,非欺罔乎?为国者藏富于民,今乃潜耗民力,竭国本矣。上之人宜亟为禁止也,况有导之者乎?古者禁人群饮,今榷酤牟利,设法以诱其来,惟恐其不酣醉也。古者制民常产,今民自有田,州县利于税契,惟恐其不贸易也。富教大略如此,欲风俗还醇,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