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畴老人常言

西畴老人常言 宋 何坦
○讲学
学贵有常,而悠悠害道。循序而进,与日俱新,有常也。玩忄曷自恕,曰我未尝废,非悠悠乎?顾一曝而十寒,斯害也已。孔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学不可躐等,先致察于日用常行。人能孝于事亲,友于兄弟,夫妇睦,朋友信,出而事君,夙夜在公,精白承德。虽穷理尽性,亦无越于躬履实行也。
学以养心,亦所以养身。盖邪念不萌,则灵府清明,血气和平,疾莫之撄,善端油然而生矣,是内外交相养也。《记》曰:“心广体胖。”此之谓也。
士有假书于人者,必熟复不厌;有陈书盈几者,乃坐老岁月。是以白屋多起家,膏梁易偷惰。知儆则庶几矣。
君子之学,体用具藏修之,余时与事物酬酢,因可以识人情世态。其间是非利害,岂能尽如吾意哉?有困心衡虑,则足以增益其所未能也。
交朋必择胜己者。讲贯切磋,益也;追随游玩,损也。若佞谀相甘,言不及义,宁独学寡闻,犹可以无悔吝。
勿忌人善,以身取则焉,孳孽不已,恶知其非我有也?勿扬人过,反躬默省焉,有或类是,亟思悔而违改也。去其不善而勉进于善,是之谓善学。
与刚直人居,心所畏惮,故言必择,行必谨,初若不相安,久而有益多矣。与柔善人居,意觉和易,然而言必予赞也,过莫予警也,日相亲好,积尤悔于身而不自知,损孰大焉!故美味多生疾,药石可保长年。
孔门《大学》之道,备九思三畏,正心诚意也。敏事而谨言,修身也。孝友施于有政而家齐矣,敬信节用爱民惜力而国治矣。以至谨修宪度而四方之政行,振坠拔遗而天下之民归心。二帝三王子治之道,莫或加此矣。
节食则无疾,择言则无祸。疾祸之生,匪降白天,皆自其口。故君子于口之出纳唯谨。
礼以严分,和以通情。分严则尊卑贵贱不逾,情通则是非利害易达。齐家治国,何莫由斯?
恭俭,美德也,出于矫则过。故足恭取辱,苦节招凶,君子约之以中,而行之以诚,则恭近礼,俭中度矣。
子贡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夫子非隐也。如入孝出弟数语,必行有余力而后可以学文,盖实行不先则徒文无益,况可遽闻性与天道乎?后世学者从事口耳,且茫无所从入,乃窃袭陈言,自谓穷理尽性,亦妄矣。
人心如盘水也,措之正则表里莹然,微风过之则湛浊动乎下,而清明乱乎上矣。夫水方未动时,非有以去其滓污也,澄之而已。风之过,非有物入之也,挠动则浊起而清白乱也。君子其谨无挠之哉!
为己之学,成己所以成物,由本可以及末也。为人之学,徇人至于丧己,逐未而不知反本也。
初学自诵数入,若口诵而心不在焉,罔然莫识其为何说也。学者展卷,当屏弃外虑,收心于方策间,熟复玩味,义理自明,所谓习矣而知察也。
水道曲折,立岸者见而操舟者迷;棋势胜负,对奕者惑而傍观者审。非智有明暗,盖静可以观动也。人能不为利害所汩,则事物至前,如数一二,故君子养心以静也。
为学日益,须以人形己,自课其功,然后有所激于中而勇果奋发,不能自已也。人一己百,虽柔必强。
○律己
上智安行乎善,而无所避;中人觊福虑祸,故强为善,而不敢为恶;下愚瞀不畏祸,故肆为恶而亡所忌惮。
日用饮食,取给不必精也;衣冠礼容,苟备不必华也。若悯耕念织,将惭惕不暇,敢过用乎哉?
一毫善行皆可为,母徼福望报;一毫恶念不可萌,当知出乎尔者反乎尔。
惟俭足以养廉,盖费广则用窘。盼盼然每怀不足,则所守必不固。虽未至有非义之举,苟念虑纷扰,已不克以廉靖自居矣。
饮宁浅酌,食必分器,戒乎留残;衣必浣濯,破必缝补,戒于中弃。盖万物皆造化所畀予,深恶人殄坏之也。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人惟起居饮食日顺其常,福莫大焉。昧者不悟其为福而徒歆慕荣利,不知荣利外物也,顾可当哉?
饮啄前定,毋庸强求。任目前所有则自如,想珍异不获则心慊矣。自此理以推广,凡贵贱亨屯无入而不自得也。
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然。世固有多行悖戾而未罹殃咎者,何也?天有显道,疏网难逃,霖淫浸渍,人固未之觉,迨两止则墙陨矣。
士能寡欲,安于清澹,不为富贵所淫,则其视外物也轻,自然进退不失其正。
人情惮拘检而乐放纵,初肆其情之所安,若未害也。操修不勤,威仪不摄;流入小人之域而不自觉,可不惧乎?所贵乎学问者,所以制其情之安肆也。
君子安分养恬,凡物自外至者,皆无容心也。得则若固有之,不得本非我有也,欣戚不加焉。丰不见其有余,夫何羡?约不知其为乏,夫何慊?义理先立乎其在我,故人欲弗之累也。
矜名誉,畏讥毁,自好也;忘检制,肆偷情,自弃也。自好者,中人也,可导之使为善也;自弃者,民斯为下矣,不足与有为也。
知学则居贫无怨,学而探于道,则安贫能乐。常人贫则怨,小人贫则乱。
学成行尊,优入圣贤之域者,上达也;农工商贾,各随其业以成其志者,下达也。夫子论上达下达,盖以学者对小民而并言也。若夫为恶为不义之小人,彼则有败乱耳,恶能达?
名者,实之宾也。实有美恶,名亦随之。故溢美则为誉,溢恶则为毁,是以古者无毁誉,所谓直道而行也。
过而能改者,上也,圣人也;过而不贰者,次也,几于圣也;有过而知悔,又其次也,抑亦可以为贤矣;下此则有文过而遂非者矣,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也。故曰:“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吾夫子之所以叹也。”
欲为君子,非积行累善,莫之能致。一念私邪,一事悖戾,立见其为小人。故曰:“终身为善不足,一旦为恶有余。”
常情处顺适则安,值猜沮则惧。惧则知防,安则靡戒,故悔吝多生于念虑所不加,而动必检饬者,可保无咎也。
君子有偶为小人所困,抑若自反无愧作,于我何损,又安知其不为进德之助欤?
○应世
富儿因求宦倾赀,污吏以黩货失职,初皆起于慊其所无,而卒至于丧其所有也。各泯其贪心而安分守节,则何夺禄败家之有?
士有宽余,义当轸念穷乏,然孰能遍爱之哉?骨肉则论服属戚疏,交朋则计情义厚薄,以次及之,如力所不逮,亦勿强也。
酒用于馈祀醮集以成礼,若常饮则商刑所儆,彝酒则周诰所戒。况居官必有职业,处家亦有应酬,无故日饮则神昏思乱,安保其不舛谬哉?君子制之有节焉,惟宾飨则卜昼余,非烛后不举盏。
江行者事神甚敬,言动稍亵则飘风怒涛对面立见,此诚有之。愚俗盖迫于势耳。君子不欺暗室,处平地者顾可肆乎?
凡居人上,有势分之临。惟以恕存心,乃可以容下。故行动必先謦欲,步远则有前导,燕坐则毋帘窥壁听。是故君子不发人阴私,不掩人之所不及也。
无仆御,莫事君子。平时当拊存以恩,而不可假之辞色。微过勿问,慵惰必儆,大不忠则斥远,斯可以无后患。女君之育婢获,亦莫不然。
富贵利达是人之所欲也,然而出处去就之异趣,君子小人之攸分。盖君子必审夫理之是非,而小人惟计乎事之利害。审是非则虞人虽贱,非招不往;计利害则苟可获禽,虽诡遇为之。
惟天生人,随赋以禄。蚕方蠕而桑先萌,儿脱胞而乳已生,如形声影响之符,孰主张是?彼皇皇求财利如恐不及者,岂不谬用其心耶?
人事尽而听天理,犹耕垦有常勤,丰歉所不可必也。不先尽人事者,是舍其田而弗芸也;不安于静听者,是揠苗而助之长也。孔子进以礼,退以义,非尽人事与?得之不得曰有命,非听天理与?
君子之事上也,必忠以敬;其接下也,必谦以和。小人之奉上也,必谄以媚;其待下也,必傲以忽。媚上而忽下,小人无常心,故君子恶之。
齐人竞与右师言,媚其权也,为其能富贵己也。孟子独不与之言,知良贵在我也,不甘为小人屈也。去就有义,穷达有命,富贵在我,岂权幸所能擅哉?
在仕者事上官如严师,待同僚如畏友,视吏胥如仆隶,抚良民如子弟,则无往而非学矣。居家者事亲如君,敬尊属如上官,待兄弟亲宾如同僚,慈幼少、恤耕役者如百姓,御奔走使令者如吏卒,而少加宽焉,是亦为政矣。
世俗之爱其身,曾不如爱其子之至也。遣子入学必厉以勤,教子治身必导以为君子;逮迹其自为则因循惰弛,罕克自强,措心积虑甘心为小人而不以为病,兹非惑欤?有能即其所以为子谋者而为己谋,则思过半矣。
○明道
道统之传自尧舜,《书》虽载精一传心,而学之名未著也。学聚问辨,盖夫子赞《易》之辞;如三王四代,惟其师出于记礼者之言尔。尧学于君畴等,说亦见于孙卿所述,六经未之前闻也。发明典学实自《说命》始,至成王而后缉熙光明,形于诗人之颂焉。由是推之,传说之有功于名教大矣。
舜命契敷五教,《泰誓》数受狎侮五常,兹有见于经者。然初不列五者之目为何事也。所谓仁义礼智信,孔门垂教,因门人问及,则随为之答,亦未尝合五者而为言,至汉儒而后指名为五常矣。史氏以之协五行与五音,上配五星,下俪五事,其说似凿。然质诸理而当,揆之数而合,盖亦自然而然,非强为附会也。
夫子论少壮老所当戒者三,为学者血气戒也,而未始言养气。养气之说实于孟子。然则夫子曷为不言养气也?曰:夫子称天生德于予而斯文在兹,其高明广大,浑然天成,视持养之功粗矣,是谓诚者,天之道也。若孟子则必善养而无害也,是谓思诚者,人之道也。充孟子之养,犹曰威武不能屈,则康人与宋司马,其如夫子何多?见其不知量也。
夫子答仲弓、子桑伯子之问,闻子游弦歌之声而笑,皆微启其端以示之。居敬而行简,学道则爱人,必待二子自述,夫子然后进之曰:“雍之言然”,“偃之言是也”。其初也,夫子岂有隐乎?曰:开而弗达则思,举一隅使得以三隅自反也。颜子终日不违,既心通默识矣,犹必退省其私而后称,其亦足以发,非所谓循循善诱欤?若夫造如愚之境,则非二子所能及也。
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我非尧舜之道不陈,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孔子每自抑,孟子每夸大,何也?曰:夫子宗主斯文,故道洪德博,如沧溟泰华无所不容。孟子思济斯民,故行峻言厉,如拯溺救焚,不暇退逊。圣贤分量固殊,而所遭时势又异,自不得而强同也。
夫子品题诸子,皆因问仁发之。由也可使治千乘之赋,求可宰千室之邑,赤可使与宾客言,三子皆卿大夫之才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则付雍以侯国之任矣。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其与颜渊者何如哉?异时为邦之问,独以四代之礼乐许之,次而雍也,则可使南面。至若由、求辈,则仅列政事科而已。权衡诚设,宁有锱铢之爽乎?
一贯之旨,曾子领其要,曰忠恕而已矣。及子思得其传,其论诚也,极而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孟子嗣之,其论养气也,大而至于塞乎天地之间。夫圣门讲学,雍容唯诺而已。至子思、孟轲,乃如此张大,何欤?曰:圣道本平夷,夫子如一人在上,不言而信,群弟子如百僚相师,温乎其和也。子思、孟轲出自圣门,如肃将王命建侯植屏以蕃王室,八鸾四牡之盛,威仪皇皇,非复内朝之简且易矣。本厚而华实蕃,不亦宜乎?
孔子之于阳货也,瞰其亡而往见之,不欲仕而诺以仕。圣人之言行当如是乎?待小人以权也,如不能全身远害而直堕恶人之阱,则何以为孔子?
世未尝无贤者也,君不见用,故绩效不获显于时。士未尝无遗逸也,不遇圣贤,故声迹亦不著于后。微生亩、楚接舆与晨门、荷蒉、耦耕、荷之徒,虽议论趋响未合中道,然而生不逢辰,能卷怀遂志,岂不远胜夫同流合污以自辱者哉?不幸不遇明君,不得以所长自见也;抑又幸而遇吾夫子,犹得以所怀自白也。
夫子之不为卫君也,冉有何疑?子贡又何待于问也?孔门诸子直情无隐,求实有疑。既于心未安,赐未能决,亦不敢臆对,逮闻夫子夷齐得仁何怨之论,不惟二子之疑释然,后世虽愚懵者,亦不待诏诰而自无疑惑矣。
儒者之待异端,甚于拒寇敌,惟恐其得以潜窥侧睨也。若其回心向正,亦欲招而纳之,如逃杨墨而愿归于儒。孟子曰“归斯受之”,岂非招降纳款,开之以自新乎?
杨墨害道,孟子辟之。在孔子时,岂无邪说讠皮行乎?不闻有以辟之,何也?曰:圣人之待异端,如十国之<耳氐>夷狄,人之<耳氐>禽兽也,世治化行则蛮夷率服矣。深居简出,虽有猛鸷其如人何?孔子不过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子夏谓小道致远恐泥而已,处之于谈笑之间。而孟子乃深排峻抵,虽曰出于不得已,然亦辞费而力殆矣。
七十子之在圣门,皆可与共学也,而未必皆可适道。由、求、商、赐诸子可与适道矣,未可与立也。可与立者,颜子一人而已。抑可与权乎?曰:其殆庶几,未达一间耳。择乎中庸,未造乎时中也;三月不违,未至于安仁也。曾子何如?悟道于一唯之间而临深履薄,终身戒惧,亦庶乎其为立也。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而已。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而已。圣道可谓简易,而冉求乃自病其力之不足,子贡谓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何哉?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匹夫之愚可以与知。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宜学者望道而不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