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集

  问曰。佛道重无为乐施与持戒兢兢如临深渊者。今沙门耽好酒浆。或畜妻子。取贱卖贵。专行诈绐。此乃世之大伪。而佛道谓之无为耶。
  牟子曰。工输能与人斧斤绳墨。而不能使人功。圣人能授人道。不能使人履而行之也。皋陶能罪盗人。不能使贪夫为夷齐。五刑能诛无状。不能使恶子为曾闵。尧不能化丹朱。周公不能训管蔡。岂唐教之不着。周道之不备哉。然无如恶人何也。譬之世人学通七经。而迷于财色。可谓六艺之邪淫乎。河伯虽神。不溺陆地人。飘风虽疾。不能使湛水扬尘。当患人不能行。岂可谓佛道有恶乎。
  问曰。孔子称。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叔孙曰。俭者德之恭。侈者恶之大也。今佛家以空财布施。为名尽货与人为贵。岂有福哉。
  牟子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仲尼之言。疾奢而无礼。叔孙之论。刺公之刻楹。非禁布施也。舜耕历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惠不逮妻子。及其见用。恩流八荒惠施四海。饶财多货贵其能与贫困屡空贵其履道。许由不贪四海。伯夷不甘其国。虞卿捐万户之封。救穷人之急。各其志也。僖负□以壶餐之惠。全其所居之间。宣孟以一饭之故。活其不訾之躯。阴施出于不意。阳报皎如白日。况倾家财发善意。其功德巍巍如嵩泰。悠悠如江海矣。怀善者应之以祚。收恶者报之以殃。未有种稻而得麦。作祸而获福者乎。
  问曰。夫事莫过于诚。说莫过于实。老子除华饰之辞。崇质补之语。佛经说不指其事。徒广取譬喻。譬喻非道之要。合异为同非事之妙。虽辞多语博。犹玉屑一车不以为宝矣。牟子曰。事尝共见者。可说以实。一人见一人不见者。难与诚言也。昔人未见麟问。尝见者麟何类乎。见者曰。麟如麟也。问者曰。若吾当见麟。则不问子矣。而云麟如麟宁可解哉。见者曰。麟^2□身牛尾鹿蹄马背。问者虚解。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子云。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又曰。譬道于天下。犹川谷与江海岂复华饰乎。论语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引天以比人也。子夏曰。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诗之三百。牵物合类。自诸子谶纬圣人秘要。莫不引譬取喻。子独恶佛说经牵譬喻耶。
  问曰。人之处世。莫不好富贵而恶贫贱。乐欢逸而惮劳倦。黄帝养性。以五肴为上。孔子云。食不厌精鲙不厌细。今沙门被赤布。日一食。闭六情。自毕于世。若兹何聊之有。牟子云。富与贵是人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圣人为腹不为目。此言岂虚哉。柳下惠不以三公之位易其行。段干木不以其身易魏文之富。许由巢父栖木而居。自谓安于帝宇。夷齐饿于首阳。自谓饱于文武。盖各得其志而已。何不聊之有乎。
  问曰。若佛经深妙靡丽。子胡不谈之朝廷。论之于君父。修之于闺门。接之于朋友。何复学经傅读诸子乎。
  牟子曰。未达其源。而问其流也。夫陈俎豆于垒门。建旍旗于朝堂。衣狐裘以当蕤宾。被絺^2□以御黄钟。非不丽也。乖其处非其时也。故持孔子之术。入商鞅之门。赍孟轲之说。诣苏张之庭。功无分寸。过有丈尺矣。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而笑之。吾惧大笑故不为谈也。渴不必待江河。而饮井泉之水何所不饱。是以复治经傅耳。
  问曰。汉地始闻佛道。其所从出耶。牟子曰。昔孝明皇帝。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于是上寤。遣中郎蔡惮愔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八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时豫修造寿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
  问曰。老子云。智者不言。言者不智。又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君子耻言过行。设沙门有至道。奚不坐而行之。何复谈是非论曲直乎。仆以为此行德之贼也。
  牟子曰。来春当大饥今秋不食。黄钟应寒蕤宾重裘。备豫虽早不免于愚。老子所云。谓得道者耳。未得道者何知之有乎。大道一言而天下悦。岂非大辩乎。老子不云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身既退矣。又何言哉。今之沙门未及得道。何得不言。老氏亦犹言也。如其无言五千何述焉。若知而不言可也。既不能知又不能言愚人也。故能言不能行国之师也。能行不能言国之用也。能行能言国之宝也。三品各有所施。何德之贼乎。唯不能言。又不能行。是谓贼也。
  问曰。如子之言。徒当学辩达修言论。岂复治情性履道德乎。
  牟子曰。何难悟之甚乎。夫言语谈论各有时也。蘧瑗曰。国有道则直。国无道则卷而怀之。宁武子国有道则智。国无道则愚。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故智愚自有时。谈论各有意。何为当言论而不行哉。
  问曰。云何佛道至尊至快无为憺怕。世人学士多谤毁之云。其辞说廓落难用。虚无难信何乎。
  牟子曰。至味不合于众口。大音不比于众耳。作咸池设大章。发箫韶咏九成。莫之和也。张郑卫之弦歌时俗之音。必不期而拊手也。故宋玉云。客歌于郢。为下里之曲。和者千人。引商激角。众莫之应。此皆悦邪声。不晓于大度者也。韩非以管窥之见而让尧舜。接舆以毛^8□之分而刺仲尼。皆耽小而忽大者也。夫闻清商而谓之角。非弹弦之过。听者之不聪矣。见和璧而名之石。非璧之贱也。视者之不明矣。神蛇能断而复续。不能使人不断也。灵龟发梦于宋元。不能免豫苴之网。大道无为非俗所见。不为誉者贵。不为毁者贱。用不用自天也。行不行乃时也。信不信其命也。
  问曰。吾子以经传理佛说。其辞富而义显。其文炽而说美。得无非其诚是子之辩也。牟子曰。非吾辩也。见博故不惑耳。
  问曰。见博其有术乎。牟子曰。由佛经也。吾未解佛经之时。惑甚于子。虽诵五经适以为华。未成实矣。既吾睹佛经之说。览老子之要。守恬憺之性。观无为之行。还视世事。犹临天井而窥溪谷。登嵩岱而见丘垤矣。五经则五味。佛道则五谷矣。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矩火入冥室焉。
  问曰。子云经如江海其文如锦绣。何不以佛经答吾问。而复引诗书。合异为同乎。牟子曰。渴者不必须江海而饮。饥者不必待敖仓而饱。道为智者设。辩为达者通。书为晓者传。事为见者明。吾以子知其意故引其事。若说佛经之语。谈无为之要。譬对盲者说五色。为聋者奏五音也。师旷虽巧不能弹无弦之琴。狐貉虽熅不能热无气之人。公明义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矣。转为蚊虻之声孤犊之呜。即掉尾奋耳蹀躞而听是以诗书理子耳。
  问曰。吾昔在京师。入东观游太学。视俊士之所规。听儒林之所论。未闻修佛道以为贵。自损容以为上也。吾子曷为耽之哉。夫行迷则改路。术穷则反故。可不思与。牟子曰。夫长于变者不可示以诈通于道者不可惊以怪。审于辞者不可惑以言。达于义者不可动以利也。老子曰。名者身之害。利者行之秽。又曰。设诈立权。虚无自贵。修闺门之礼术时俗之际会。赴趣间隙务合当世。此下士之所行。中士之所废也。况至道之荡荡。上圣之所行乎。杳兮如天。渊兮如海。不合窥墙之士数仞之夫。固其宜也。彼见其门我睹其室。彼采其华我取其实。彼求其备我守其一。子速改路吾请履之。祸福之源。未知何若矣。
  问曰。子以经傅之辞华丽之说。褒赞佛行称誉其德。高者凌清云。广者踰地圻。得无踰其本过其实乎。而仆讥刺颇得疹中而其病也。牟子曰。吁吾之所褒。犹以尘埃附嵩泰。收朝露投江海。子之所谤。犹握瓢觚欲减江海。蹑耕耒欲损昆仑。侧一掌以翳日光。举土块以塞河冲。吾所褒不能使佛高。子之毁不能令其下也。
  问曰。王乔赤松八仙之箓神书百七十卷。长生之事与佛经岂同乎。牟子曰。比其类犹五霸之与五帝。阳货之与仲尼。比其形犹丘垤之与华恒。涓渎之与江海。比其文犹虎鞹之与羊皮。斑纻之与锦绣也。道有九十六种。至于尊大。莫尚佛道也。神仙之书。听之则洋洋盈耳。求其效犹握风而捕影。是以大道之所不取。无为之所不贵。焉得同哉。
  问曰。为道者或辟谷不食。而饮酒啖肉。亦云老氏之术也。然佛道以酒肉为上诫。而反食谷。何其乖异乎。牟子曰。众道丛残凡有九十六种。澹泊无为莫尚于佛。吾观老氏上下之篇。闻其禁五味之戒。未睹其绝五谷之语。圣人制七典之文。无止粮之术。老子着五千文。无辟谷之事。圣人云。食谷者智。食草者痴。食肉者悍。食气者寿。世人不达其事。见六禽闭气不息秋冬不食欲效而为之。不知物类各自有性。犹磁石取铁不能移毫毛矣。
  问曰。谷宁可绝不乎。牟子曰。吾未解大道之时。亦尝学焉。辟谷之法数千百术。行之无效为之无徵。故废之耳。观吾所从学师三人。或自称七百五百三百岁。然吾从其学。未三载间各自殒没。所以然者。盖由绝谷不食而啖百果。享肉则重盘。饮酒则倾樽。精乱神昏谷气不充。耳目迷惑淫邪不禁。吾问其故何。答曰。老子云。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徒当日损耳。然吾观之。但日益而不损也。是以各不至知命而死矣。且尧舜周孔各不能百载。而末世愚惑。欲服食辟谷求无穷之寿。哀哉。
  问曰。为道之人云。能却疾不病。不御针药而愈有之乎。何以佛家有病而进针药耶。牟子曰。老子云。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唯有得道者不生。不生亦不壮。不壮亦不老。不老亦不病。不病亦不朽是以老子以身为大患焉。武王居病周公乞命。仲尼病子路请祷。吾见圣人皆有病矣。未睹其无病也。神农尝草殆死者数十。黄帝稽首。受针于岐伯。此之三圣。岂当不如今之道士乎。察省斯言。亦足以废矣。
  问曰。道皆无为一也。子何以分别罗列云其异乎。更令学者狐疑。仆以为费而无益也。牟子曰。俱谓之草。众草之性不可胜言。俱谓之金。众金之性不可胜言。同类殊性。万物皆然。岂徒道乎。昔杨墨塞群儒之路。车不得前人不得步。孟轲辟之乃知所从。师旷弹琴俟知音之在后。圣人制法冀君子之将睹也。玉石同匮。猗顿为之改色。朱紫相夺。仲尼为之叹息。日月非不明。众阴蔽其光。佛道非不正。众私掩其公。是以吾分而别之。臧文之智微生之直。仲尼不假者。皆正世之语。何费而无益乎。
  问曰。吾子讪神仙抑奇怪。不信有不死之道是也。何为独信佛道当得度世乎。佛在异域。子足未履其地。目不见其所。徒观其文而信其行。夫观华者不能知实。视影者不能审形。殆其不诚乎。牟子曰。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昔吕望周公问于施政。各知其后所以终。颜渊乘驷之日。见东野毕之驭。知其将败。子贡观邾鲁之会。照其所以丧。仲尼闻师旷之弦。而识文王之操。季子听乐。览众国之风。何必足履目见乎。
  问曰。仆尝游于填之国。数与沙门道人相见。以吾事难之。皆莫对而辞退。多改志而移意。子独难改革乎。牟子曰。轻羽在高遇风则飞。细石在磎得流则转。唯泰山不为飘风动。磐石不为疾流移。梅李遇霜而落叶。唯松柏之难凋矣。子所见道人。必学未洽见未博。故有屈退耳。以吾之顽且不可穷。况明道者乎。子不自改而欲改人。吾未闻仲尼追盗跖。汤武法桀纣者矣。
  问曰。神仙之术秋冬不食。或入室累旬而不出。可谓憺怕之至也。仆以为可尊而贵。殆佛道之不若乎。牟子曰。指南为北自谓不惑。以西为东自谓不蒙。以鸱枭而笑凤凰。执蝼蚓而调龟龙。蝉之不食君子不贵。蛙蟒穴藏圣人不重。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不闻尊蝉蟒也。然世人固有啖菖蒲而弃桂姜。覆甘露而啜酢浆者矣。毫毛虽小视之可察。太山之大背之不见。志有留与不留。意有锐与不锐。鲁尊季氏卑仲尼。吴贤宰嚭不肖子胥。子之所疑不亦宜乎。
  问曰道家云。尧舜周孔七十二弟子。皆不死而仙。佛家云。人皆当死莫能免何哉。牟子曰。此妖妄之言。非圣人所语也。老子曰。天地尚不得长久。而况人乎。孔子曰。更去辟世孝常在。吾览六艺观傅记。尧有殂落。舜有苍梧之山。禹有会稽之陵。伯夷叔齐有首阳之墓。文王不及诛纣而殁。武王不能待成王大而崩。周公有改葬之篇。仲尼有两楹之梦。伯鱼有先父之年。子路有葅醢之语。伯牛有命矣之文。曾参有启足之辞。颜渊有不幸短命之记。苗而不秀之喻。皆着在经典。圣人至言也。吾以经傅为证。世人为验而云不死。岂不惑哉。
  问曰。子之所解诚悉备焉。固非仆等之所闻也。然子所理何以正着三十七条。亦有法乎。牟子曰。夫转蓬漂而车轮成。窊木流而舟楫设。蜘蛛布而罻罗陈。乌迹见而文字作。故有法成易无法成难。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经亦三十七篇。故法之焉。于是惑人闻之踧然失色。叉手避席逡巡俯伏曰。鄙人蒙瞽生于幽仄。敢出愚言不虑祸福。今也闻命霍如荡雪。请得革情洒心自敕。愿受五戒作优婆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