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先生北征录

  △陷骑
  臣闻近者诸军制为马黄、克头、锹头、神劲、神臂弩之属,以破其骑射之能;制为木叉、沙栏、拒马、鹿角之属,以破其邀劫之速。其术似也!
  盖弩能发矢于数百步之外,使彼之骑射不得以及于我也。然皆用于步人,而步人素非马军之敌。车能御敌骑之邀劫,而使敌之骑军不得以覆于我也。然皆病于重滞,而非一士一卒之所能独举。故弩之弊在于步人必有捍蔽,斯可后伏。臣之轻车,非弩之捍蔽欤?车之弊弊于重滞,或有搬挈,皆成弃物。臣之轻车,非物之轻捷欤?张骑为翼,有所不能掩;附火于箭,有所不能烧,车之用固妙于当代矣。然车可以制敌骑之冲突,而不能追迫虏骑,而置于必死之地;车可以遏虏骑之邀击,而不能暗陷虏骑,而纳于必败之域。彼有为铁蒺藜之具,使马足受刺而连颠于道路矣。然铁蒺藜之锥尖而且小,马足上覆则深没入土,而不足以透其蹄甲之坚也。彼有为木蒺藜之具,使马足中毒而联覆于队伍矣。然木蒺藜之锥钝而不利,马足受浅则锋角摧折,而不足以破其蹄甲之厚也。彼复有造为守城之具,曰连板茅针,上有一锥,下置一板,或者以之而陷骑。然败于丑形而易见,下马步行可拾而取,上马乘骑可望而避,而不足以陷骑也。彼有造为守城之具,名曰鹅项茅针,首尾有锥,而身腰两曲,或者以之而陷骑。然败于筌插之不坚,受压于东则斜倒而西,受压于南则斜倒而北,而不足以陷骑也。彼有所谓铁皂角者,锋固利矣,而枝柯之软,无所取材。复有所谓铁菱角者,制固美矣,而尘沙之陷,无所施巧。然则皆不可以陷骑,而何以制之邪?曰铁蕈、曰竹贮而已。
  夫所谓铁蕈者,上锥下平,状若木蕈,蹋之则下不入土,压之则上可入肉,锥缀于番马蹄甲之下,而不容取剔。是谓铁蕈。夫所谓竹贮者,一球六锋,状如鼠黏,四围有锥而可破蹄甲,中间有蒂而不没尘土。马蹄及之,则上尖下圆而牢不可破;马足踢之,则六方有锋而左右中毒。而不可以手握,而恐其伤人;不可以帛裹,而恐其脱颖。是谓竹贮。惟是药之以锥,而所中则与药俱中;筒之以竹,而欲放则倒筒而放。夫马之为物,非人可比。一马或颠,则左牵右绊,而百马皆颠;一骑或覆,则前挨后触,而百马皆覆。无他,互相控制,故众倒不容以自支;交相逼匝,故连蹶不能以自止。惟能以轻车之制,而绝其骑之不可来,复以铁蕈、竹贮之具,而陷其骑于不可去。
  敌虽圣智,亦有所不可逃矣。此臣所谓陷骑之策也。
  △得地
  臣闻兵有万机,系乎一将;人有四体,系乎一心。一将不谋,则万机皆失;一心不安,则四体皆病。故三蜀之地,人心在关;京淮之地,人心在城。合数十州而为蜀,固非一朝可破也,然一关苟失,则三蜀之民皆无自存之心;总数百里而为城,固非一夕可虏也,然一穴可攻,则三军之众皆无自守之策。此无他,人心之所恃者,在关与城。关之与城既不足恃,毋怪其彷徨而无计也。二广之心在于岭,二江之心在于江。一夫越岭,则全广之民皆忧惶而不可禁;一舟渡江,则江南之民皆溃散而不可止。此无他,人心之所恃者,在岭与江。岭之与江既不足恃,无怪其束手以就禽也。故善用兵者必先守其心,而不失其所恃焉,斯为善守之策矣。故古人之用兵,不以地为难取,而以地为难守;不以城为难拔,而以城为难据。得敌之城而复陷于敌,若未害也。然敌人之再得,则必怒其城中之人前日敢于降我,而逞其歼灭之威,则他日未下之城,岂不为后者计哉?
  强则进取,弱则弃去,此非素有之物,奚足恤也。然敌人之既夺,则必惩其将帅民旅前日之敢于叛己,而极其杀戮之暴,则其余未降之邑,岂不为他日计哉?此一郡之失,则百郡无敢降之心。前车之颠,则后车有覆辙之戒。以逸待劳。
  况乎淮北之地,城外平坦,无屋可居,无营可守。贼若突至城下,严兵拒关,不得与战。伺其夜而将卧,则密遣一军邀其腹背,遇贼整兵,则挨门复反,而不与之斗;迨其卸甲偃息,则又出一军以震之。由是自昏至晓,无时而息,则贼军夜不得以偃卧矣。伺其晓而将炊,则密遣一军突其营垒,遇贼觉知,则挨门复入,而不与之战;迨其卷甲释兵,则又出一军以鼓之。
  由是自晓而午,自午而暮,无时而已,则贼军昼不得以饮食矣。
  何其马之饥而刈草刍于远所也,吾复引兵抄出别门,以袭其虚,则贼兵不能弃营出刈,而贼之马馁矣。伺其军之渴而求饮汲于他涧也,吾复引兵急出他道,以窥其后,则贼兵不敢控马远饮,而贼之马渴矣。吾之兵更出更入,而出入不时,则贼之兵日夜惊惶而进退无策;吾之门或开或阖,而开阖不常,则贼之兵首尾相结而去留无计。欲侵掠于远郊,则惧吾兵之急乘其隙;欲奋死于一战,则遇吾兵之不撄其锋。风则飘扬砂石,糁塞眼目,而贼兵不安于旷荡之场;雨则淹氵庐舍,漂洒肌肤,而贼兵不便于泥涂之地。热则日烘胸背,而连宵不睡之卒颓然如醉,而手足不能以自举;寒则冰结须眉,而数日不食之兵僵焉如仆,而魂魄不能以自全。外则袭其粮馈,而不使通;内则谨其烽燧,而不与校。近则旬日,远则一月,至其人倦马疲,昼惊夜畏,然后出吾轻锐之师冲其要径,强劲之弩伏其归道。敌虽圣智,亦不战而成禽矣。
  守城之秘法三十六,其要则曰种柴、曰贴城、曰招箭、曰虚帜、曰暗堑、曰透犬、曰备灌、曰倒楗、曰截径、曰密戈、曰漏窟、曰合洞、曰门栈、曰敌[BC]之属,最为紧切,而今未之设也。攻城之秘法四十二,而其要则曰流星、曰反炮、曰透窟、曰灌水、曰聚沙、曰堰板、曰飞桥、曰洒毒、曰采鸽、曰风药、曰流火、曰去粮之属,最为紧切,而今未之晓也。吾今尽其所谓守城之法,而尤备其所谓攻城之法。故胜在我而败常在彼;巧常在己,拙常在人。然是法之外,必求城外通衢可容贼骑往来者,为伏筌之法。法用批竹成枪,炼之以火;埋枪于地,绊之以藤。马足受绊,则藤急枪出,自中其胸臆矣。此伏筌也。复求吾城之小径可通贼出入者,为暗阱之法。法用掘地成阱,广三寸,深一尺,破竹成须,横用两圈,纵卒利。人足受陷,则脚出入,而自其胫肿矣。此暗阱之法也。恐贼夜至而窥我营寨也,为触网之法。法用木桩一张,竹檐七片,贯桩以檐而成弩,制如猎具。以之触马,则线高三尺五寸,而马首可穿;以之触人,则线高四尺五寸,而人首可贯。弩机与一线相通,触线则弩机自发。贼人遇之,必疑吾兵之夜伏,而不敢及我矣。此触网也。恐贼夜袭而惊我士卒也,为伏虎之法。法用桩六十枚,横木三十枚,缚而为架,制如曝竿。缚羊三十腔于桩架之上,拽鼓三十面于桩架之下,羊足与鼓面相及,羊怒则双足击鼓,夜不绝声。贼人闻之,必疑吾兵之夜出,而不敢以近我矣。此伏虎也。营壁不坚,恐其惊噪,为反疑之法。法用哑炮、药线、炬火、鬼灯,各穿贯于硫黄、焰硝、纸拈之上,计夜时刻,为线短长。先为白衣撑立,如数人枚,置近炬火,遇烧药然。至炬火照见白色之衣,宛如人立,兼哑炮、鬼灯之类,相间而发。贼人见之,将谓吾兵暗伏,而自遁去矣。此反疑也。道路阻隘,恐为盗劫,为远更之法。法用响棒、帮子、铜锣、队鼓四件,各置撞棰,于近水去处立一水车,随水运转。
  车上安棰,或密或疏,遇车转则棰棒自打,亦用白衣撑立,如有人物,木枝阴暗,如有庵舍。置近金鼓,兼响棒、帮子之属,相间而发。贼人闻之,将谓吾军潜伏,而引退去矣。此远更也。
  白阱之法,内安竹筌、铁针、皂角刺之属,上则掩以沙土之地而随其地之颜色,使贼人止知其为沙土,而不觉足陷。此白阱也。青阱之法,内亦安竹筌、铁针、皂角刺之属,上则掩以麻麦草芥,随其物之种类,使贼人止知其为麻麦草芥之地,而不觉足陷。此青阱也。马拖之法,绊索于道,系枪于索,索出于地,枪掩以土,遇马足被夯而走,则索尾之,枪悉自卓其腿腹矣。此马拖也。马筒之法,掘地一尺,口阔三寸,内置四镰,中分四旁,遇马被陷而拔,则筒口之镰悉自中其蹄甲矣。此马筒也。若此之类,不容遍举。如此则敌兵虽强,何术之我加?
  敌众虽多,何祸之能及?我将反有以收其按营休士之功,而掩覆乎敌人之所不及矣。臣故曰得地而反失其心者此也。
  △守地
  臣闻故乡之歌,帝王不能免;怀土之念,小人不能忘。彼其丘墓之营,非一祖一宗之积;田园之乐,非一朝一夕之故。
  一旦装束以迁,襁负而去,吾之产庐皆贼人之营寨,吾之马牛皆贼人之脍炙。遗弃之敖仓米粟,反有以资贼人之粮食;遗弃之金宝财帛,反有以资贼人之裹囊。吾之父老皆颠齐于道路,吾之幼稚皆遗掷于沟壑。见父老之颠齐,则弟子无心于战斗;见幼稚之弃掷,则父兄无心于守御。
  稽求之于昔,靖康、绍兴之间,横涧山之不守,而濠梁以陷;紫金山之不守,而三邑以戕。大江之南,平时丰稔,犹藉两淮粒食以给岁月;一旦淮北之民,反辐凑于平日倚籴之地,月添食众一千万口,月添食粟九千万石。积以岁月之久,计以繁剧之数,商车既竭,廪工亦空。当是之时,米斗五十银两五百,留于淮Й者皆伤杀,奔于江南者皆饿死。此其事业之不振,盖基于山寨、水寨之不可守也。验之于近,去冬今春之间,钟离、定远之民,不安之于高九郎、烽火、横涧、文贤之山,而濠梁之民皆罹于变迁之苦;安丰、寿春之民,不安之于燕九娘、龙神、二郎岗、芦塘之山,而芍陂之民皆沦于转徙之难,盱眙、高邮之民,不安之于毛工、胡鼻、莲花山,而淮东之民皆死于瓜州、杨林江船之不得渡;霍丘、正阳之民,不安之于铁脚、桐山、枫原、西安之山,而淮西之民皆病于英六、北峡关守把之不能出。当是之时,近畿一路,白骨如市,举目一观,横尸满野。父老幼稚为无辜之鬼者,不知其几千万人;牛羊粟谷为贼人之所有者,不知其几千万计。此其败亡之踵至,亦基于山寨、水寨之不守也。
  夫兵家之法:在我无间之可乘,然后彼之间可乘于自固之后;在己无隙之可伺,然后彼之隙可伺于自治之余。故古人不务攻敌之城,而必重于守己之城;不务掠敌之地,而必坚于守己之地。己之地能守而不拔,则彼之虚可乘,而无内顾之忧矣;己之城能守而必固,则彼之隙可伺,而无后顾之患矣。
  今国家屯兵于淮东,西淮东素号为川泽之国。川泽之国多水寨,虽淮西亦有之,未如淮东之多。所凡小洲、大渚、沙屿、石碛,水势环绕,人所不到之地,皆水寨也。自谢杨、绿杨、石镜、老鹳新开诸河而言,凡四十余处,而相通之寨九。故当修为水寨,使近水之民皆居于一寨之中,而无虏劫之患,顾不便欤?然或者犹谓织席为芦,流亡之民固可以偷安;积土为垒,迁移之粟固可以自足。然外无重城,何以捍贼兵之暗度;内无坚壁,保以杜贼兵之潜步?殊不知水寨之法,浅则有伏牛暗楗,可以破贼人之楼舰;深则有草拉沈缆,可以挽贼人之舟楫;浮则有棉穰稻杆,能使贼船之来,车不可蹋,橹不可摇;沈则有锤锥浮钩,能使贼船之来,浅不可移,深不可去。芦牌苇筏,阻以撞竿斜桩而不可到;则因风纵火之术,贼不可施,而我反可施。浮罂坐鼓,阻于拦河截汊而不可入;则浮箭流火之术,贼不可用,而我反可用。凡修水寨之秘法二十有七无不毕备,则吾之民老弱偕安,而贼人无路之可通;吾民之粮牧兼全,贼人无门而可破。所积之物,吾军苟至,则资以三军之用,而有以寓夺敌之基;所居之城,贼兵苟至,则视以为腹心之忧,而不敢以为无人之境。然则今日守边之策,其可移于此邪!
  今国家屯兵于淮西,而淮西素无山林之地。山林之地多山寨,虽淮东亦有之,而未能如淮西之为多。处凡山{山童}巅峭,于上平下险、无路可登、无阶可陟、人所难到之地,皆山寨也。
  自安六、信阳、舒城、东巢、庐江诸沿边而言,凡九十四处,而外有无水之砦六。故当修为山寨,使近山之民皆居于一寨之中,而无流窜之患,顾不便欤?然或者犹谓登山为险,固足以为一时之计;绝顶为营,固足以苟目前之安。然上无井泉,则罂藏桶贮之水,不足以给旬月之久,其何以经贼人之围守?下有平坦,用木耒、石炮之具,不足以历时日之深,其何以备贼人之弓弩?殊不知山寨聚竹为轮,透竹为筒,可以为纟就绪之器,而天雨之水既得于留藏而充足于日用;曲木为架,断木为车,可以为远汲之溜,而山泉之水又得于引传而备御于天旱,阴岩石窟,可以种水以浸润自生;合槽埋水,可以积水而清溃不绝。虑粮食之难运于上,则有粮船、斜车以济夫人力之所不可及;虑贼寇之易至其下,则有浮木、溜脚,以绝夫人迹之所不到。方员二色之耒,随其山之险易而不使之妄发;灰火二色之炮,随其贼之远近而不容于巧避。烧土为圆,可以粉贼人之皮笠;击石为弹,可以破贼人之顶板。硬弩之外,又造蹋脚城,以杜贼径,使贼人之兵可见而不可近;强弓之外,又造轮箭车,以避贼矢,使贼人之箭可发而不可及。凡山寨之秘法三十有六无不毕备,则吾民之老幼皆安,而少壮愿从于战斗;吾民之粮用皆全,而盗贼无从而掳掠。近寨而攻,则上寨甚险,而不得以遂其谋;越寨而过,则下寨甚易,而或得以袭其后。然则今日守边之策,其可后于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