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录


  云居佛印禅师曰:“云门和尚说法如云,绝不喜人记录其语,见必骂逐曰:‘汝口不用,反记我语,他时定贩卖我去。’今对机室中录,皆香林、明教以纸为衣,随所闻,随即书之。”后世学者,渔猎文字语言中,正如吹网欲满,非愚即狂,可叹也。

  玄沙备禅师薪于山中,旁僧呼曰:“和尚看虎。”玄沙见虎,顾僧曰:“是你。”灵润法师山行,野烧迅飞,而来同游者皆避之,润安步如常,曰:“心外无火,火实自心。谓火可逃,无由免火。”火至而灭。严阳尊者单丁住山,蛇虎就手而食。归宗常公芟草,见蛇,芟之。旁僧曰:“久闻归宗,今日乃见一粗行沙门。”常曰:“你粗我粗耶?”吾闻亲近般若,有四种验心,谓就事、就理、入就、出就。事理之外,宗门又有四藏锋之用,亲近以自治,藏锋之用以治物。

  荆州天王寺道悟禅师,如《传灯录》所载,则曰:“道悟得法于石头,所居寺曰天皇。婺州东阳人,姓张氏。年十四岁出家,依明州大德披剃,年二十五,杭州竹林寺受具。首谒径山国一禅师,服勤五年。大历中,抵钟陵,谒马大师。经二夏,乃造石头。元和丁亥四月示寂,寿六十,腊三十五。”及观达观禅师所集《五家宗派》,则曰:“道悟,嗣马祖。”引唐丘玄素所撰碑文几千言,其略曰:“师号道悟,渚宫人,姓崔氏,即子玉后胤也。年十五于长沙寺礼昙翥律师出家。二十三诣嵩山律德,得尸罗。谒石头,扣寂二年,无所契悟。乃入长安亲忠国师。三十四与侍者应真南还,谒马大师,大悟于言下,祝曰:‘他日莫离旧处。’故复还渚宫。元和十三年戊戌岁四月初示疾,十三日归寂,寿八十二,腊六十三。”考其传,正如两人。然玄素所载曰:“有传法一人崇信,住澧州龙潭。”《南岳让禅师碑》,唐闻人归登撰,列法孙数人,于后有道悟,名圭峰。《答裴相国宗趣状》列马祖之嗣六人,首曰江陵道悟,其下注曰:“兼禀径山。”今妄以云门、临济二宗竞者,可发一笑。

  《草堂禅师笺要》曰:“心体灵知不昧,如一摩尼珠,圆照空净,都无差别之相。以体明,故对物时能现一切色相,色自差而珠无变易。如珠现黑时,人以珠为黑者,非见珠也;离黑觅珠者,亦非见珠也;以明黑都无为珠者,亦非见珠也。马祖说法,即妄明真,正如以黑为珠。神秀方法,令妄尽方见觉性者离妄求真,正如离黑觅珠。牛头说法,一切如梦,本来无事,真妄俱无,正如明黑都无为珠。独荷津于空相处指示知见,了了常知,正如正见珠体不顾众色也。”密以马祖之道如珠之黑,是大不然。即妄明真,方便语耳,略知教乘者皆了之,岂马祖应圣,师远识为震旦法主,出其门下者,如南泉、百丈、大达、归宗之徒,皆博综三藏,熟烂真妄之论,争服膺师尊之,而其道乃止于珠之黑而已哉?又以牛头之道,一切如梦,真妄俱无者,是大不然。观其作《心王铭》曰:“前际如空,知处迷宗。分明照镜,随照冥蒙。纵横无照,最微最妙。知法无知,无知知要。”一一皆治知见之病。而荷泽公然立知见,优劣可见,而谓其道如明黑都无为珠者,岂不重欺吾人哉?至如北秀之道,顿渐之理,三尺童子知之,所论当论其用心。秀公为黄梅上首,顿宗直指,纵曰机器不逮,然亦饫闻饱参矣,岂自甘为渐宗徒耶?葢祖道于时疑信半天下,不有渐,何以显顿哉?至于纷争者,皆两宗之徒,非秀心也。便谓其道止如是,恐非通论。吾闻大圣应世,成就法道,其权非一,有显权,有冥权。冥权即为异道、为非道;显权则为亲友、为知识。庸讵知秀公非冥权也哉?

  唐僧复礼有法辩,当时流辈推尊之。作《真妄》偈问天下学者曰:“真法性本净,妄念何由起?从真有妄生,此妄何所止?无初即无末,有终应有始。无始而无终,长怀懵兹理。愿为开玄妙,析之出生死。”清凉国师答曰:“迷真妄念生,悟真妄即止。能迷非所迷,安得长相似。从来未曾悟,故说妄无始,知妄本自真,方是恒妙理。分别心未忘,何由出生死?”圭峰禅师答曰:“本净本不觉,由斯妄念起。知真妄即空,知空妄即止。止处名有终,迷时号无始。因缘如幻梦,何终复何始?此是众生源,穷之出生死。”又曰:“人多谓真能生妄,故妄不穷尽,为决此理,重答前偈曰:‘不是真生妄,妄迷真而起。悟妄本自真,知真妄即止。妄止似终末,悟来似初始。迷悟性皆空,皆空无终始。生死由此迷,达此出生死。’”予味二老所答之辞,皆未副复礼问意,彼问真法本净,妄念何由而起,但曰:“真法本无性,随缘染净起。不了号无明,了之即佛智。无明全妄情,知觉全真理。当念绝古今,底处寻终始。本自离言诠,分别即生死。”

  云庵和尚尝曰:“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如《起信》曰:‘若有众生来求法者,随己能解,方便为说。不应含著名利恭敬,唯念自利利他,回向菩提。’故者为弘法大峻者言之也。《圆觉》曰:‘末世众生欲修行者,应当尽命供养善友,事善知识。彼善知识欲来亲近,应断嗔恨,现逆顺境,犹如虚空者。’为求道不精进者言之也。虽然为弟子者能不忘精进,则为师者不害于太峻。方今学者未能尽致敬之礼,而责以慳法,则过矣。”侍者进曰:“然则三世如来法施之式可得闻乎?”曰:“《法华》曰:‘于一切众生平等说法,以顺法故,不多不少,乃至深爱法者,亦不为多说。’此佛之遗意也。”

  达观颖禅师初出东吴,年才十六七。泊舟秦淮,宿奉先寺时,寺皆讲人,见其禅者,又少之,不为礼。颖让曰:“佛记比丘恶客,比丘至者,法将灭。尔辈安为之耶?”有答者曰:“上人即主此,敬客未晚。”颖笑曰:“我顾未暇居此,然能易道行者,使饭十方僧报佛恩耳。”时内翰叶公清臣守金陵,颖袖书谒之。叶公曰:“昨晚至此,何以知建寺始末之详如此乎?”对曰:“夜阅旧碑知之。”因极言律居之弊败伤风化,叶公大奇之,奉先缘是乃为禅林。吴中讲师多讥诸祖传法偈无译人,者与之辩,失其真,适足以重其谤。颖论之曰:“此达摩为二祖言者也,何须译人耶?如梁武初见之,即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答曰:‘廓然无圣。’进曰:‘对联者谁?’又曰:‘不识。’使达摩不通方言。则何于是时便能尔耶?”讲师不敢复有辞。其挫服魔外之气,师自然之智,发自妙龄,而遇事则应,无所疑畏,天性则然。后为石门聪之嗣,首山嫡孙也。

  《涅槃经》:“迦叶菩萨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说,诸佛世尊有秘密藏,是义不然,何以故?诸佛世尊唯有密语,无秘密藏。譬如幻主,机关木人,人虽睹见屈伸俯仰,莫知其内而使之然。佛法不尔,咸令众生悉得知见。云何当言佛世尊有秘密藏?’佛赞迦叶:‘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言,如来实无秘密之藏,何以故?如秋满月处空,显露清净无翳,人皆观见。’如来之言亦复如是。开发显露,清净无翳,愚人不解,谓之秘藏。智者了达,则不名藏。”又曰:“又无语者,犹如婴孩,言语未了,虽复有语,实亦无语。如来亦尔。”语未了者,即秘密之言,虽有所说,众生不解,故名无语。故石头曰:“乘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药山曰:“更须自看,不得绝却言语。我今为汝说者个语,显无语底。”长庆曰:“二十八代祖师,皆说传心,且不说传语。且道心作么生传?若也无言,启蒙何名达者。”云门曰:“此事若在言语上,三乘十二分教岂是无说,因甚么道教外别传?若从学解机智得,只如十地圣人说法,如云如雨,犹被佛诃‘见性如隔罗噻’。以此故知一切有心,天地悬殊。虽然如是,若是得底人,道火何曾烧着口耶?予每曰:“衲子于此撤去,方知诸佛无法可说,而证言说法身。”“如何是言说法身?”自答曰:“断头船子下扬州。”

  王文公曰:“佛与比丘辰巳间应供名为斋者,与众生接,不可不斋。又以佛性故,等视众生而以交神之道见之。故《首楞严》曰:‘严整威仪,肃恭斋法。’又曰:‘梵语三昧,此云正定。’正定中所受境界谓之正受,异于无明所缘受。故《圆觉》曰:‘三昧正受,释者谓梵语三昧,此云正受。’而《宝积》云‘三味及正受’,则此释非也。”

  曹溪大师将入涅槃,门人行瑫、法海等问:“和尚法何所付?”曹溪曰:“付嘱者二十年外于此地弘扬。”又问:“谁人?”答曰:“若欲知者,大庾岭上以网取之。”圭峰欲立荷泽为正传的付,乃文释之曰:“岭者,高也。荷泽姓高,故密示之耳。”欲抑让公为旁出,则曰:“让则曹溪门下旁出之泛徒,此类数可千余。”呜呼!逐鹿者不见山,攫金者不见人,殆非虚言。方密公所见唯荷泽,故诸师不问是非,例皆毁之。如“大庚岭上以网取之”之语,是大师末后全提妙旨,而辄以意求。让公,僧中之王,而谓之“泛徒”,详味密公之意,可以发千载一笑。

  老安国师有言曰:“《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一切法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信知曹溪大师云‘风幡不动’是心动。”修山主有偈曰:“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暗却本来人。”

  有僧问晦堂老人曰:“五祖前身栽松道者尝托周氏女而生,彼三缘不和合,何从而生耶?”老人笑曰:“汝闻树提伽生于火中,伊尹生于空桑乎?”对曰:“闻之。”“汝于彼二人乃不疑其生不由三缘,而独疑五祖耶?”方今士大夫之留意宗乘者,皆以此为疑,及闻此语,莫不释然。予以谓老人所示未欲极教乘之本意,第就其机息狂情耳。马大师曰:“佛是能仁,有智慧,善机宜,能破一切众生疑网,出离有无等缚。”其斯之谓欤!

  《宗镜录》曰:“虽然心即是业,业即是心,既从心生,还从心受。如何现今消其妄业,报答曰‘但了无作,自然业空’?所以云若了无作恶业,一生成佛。”又曰:“虽有作业,而无作者,即是如来秘密之教。又凡作业,悉是自心横计外法,还自对治,妄取成业。若了心不取境,境自不生,无法牵情,云何成业?”予尝作偈释其旨曰:“举手炷香,而供养佛。其心自知,应念获福。举手操刀,恣行杀戮。其心自知,死入地狱。或杀或供,一手之功。云何业报,罪福不同?皆自横计,有如是事。是故从来,枉沈生死。雷长芭蕉,铁转磁石。俱无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来藏,不许有识。”

  《维摩经》曰:“入不思议境,如借座灯王取饭香土,促演其日劫,大小之相容,可以神会妙旨。”至曰“一切声闻,闻是不可思议解脱法门,皆应号泣,声震三千大千世界”,极难解通。《首楞严》曰:“一人发真归源,十方虚空悉皆消殒。见道者妄尽觉明,自见空殒可也。”而下文乃又曰:“一切魔王,见其宫殿无故坼裂,为难和会。”故诸法师俱有注释,校其所论,未容无说。

  临济大师建立四宾主,今徒阅其语,竟莫能分辩之。知之者未必真,不知者以为苟然。又有四偈,一偈如金刚王宝剑;一偈如踞地狮子;一偈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喝用。如踞地狮子、探竿影草,后学往往不省其何等语,安能识其意耶?不过曰:“此古人一期建立之辞耳,何足问哉?”然则临济之言遂为虚语也。今系其偈于此曰:“金刚王剑,觌露堂堂。才涉唇吻,即犯锋芒。”“踞地师子,本无窠臼。顾伫之间,即成渗漏。”“控竿影草,莫入阴界。一点不来,贼身自败。”“有时一喝,不作喝用。佛法大有,只是牙痛。”

  予游长沙,至鹿苑,见岑禅师画像,想见其为人,作《岑大虫赞》并序曰:“如来世尊语阿难曰:‘汝元不知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幻妄称相,其性真为,妙觉明体。’龙胜菩萨曰:‘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说无生。’以佛祖之辩谈心法之妙,其清净显露,如掌中见物,无可疑者。而末世众生,卒不明了者,葢其迷妄之极,非其所闻习故也。禅师悯之,故于所习之境譬之曰:‘若心是生,则梦幻空华,亦应是生;若身是生,则山河大地,森罗万象,亦应是生。’大哉言乎!与《首楞严》、《中观论》相终始也。禅师大寂之孙,南泉之子,赵州之兄,开法于长沙之鹿苑。当时衲子倔强如仰山者犹下之,而呼以为‘岑大虫’云。为之赞曰:长沙大虫,声威甚重。独眠空林,百兽震恐。寂子儿痴,见不知畏。引手捋须,几缺其耳。大空小空,你虎亦尔。如备与觉,可撩其尾。嗟今衲子,眼如裴缸。但见其彪,安识虎真。我拜公像,非存非没。百尺竿头,行尘勃勃。”

  白云端禅师曰:“天下丛林之兴,大智禅师力也。祖堂当设达摩初祖之像于其中,大智禅师像西向,开山尊宿像东向,得其宜也。不当止设开山尊宿而略其祖宗耳。”云居绑禅师曰:“吾观诸方长老示灭,必塔其骸。山川有限,而死本无穷。百千年之下,塔将何所容?”于是于宏觉塔之东作卵塔,曰:“凡住持者,自非生身不坏。火浴雨舍利者,皆以骨石填于此。”其西又作卵塔,曰:“凡众僧化,皆藏骨石于此。”谓之三塔。二大老识度高远,可为后世法。然孤论难持,犯众难成。卒必有赏音,吾将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