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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余录
嘉兴大藏经 道余录
道余录序
余曩为僧时,值元季兵乱,年近三十,从愚庵及和尚于径山习禅,学暇则披阅内外典籍,以资才识。因观河南二程先生遗书,及新安晦庵朱先生语录。三先生皆生赵宋,传圣人千载不传之学,可谓间世之英杰,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辅名教,惟以攘斥佛、老为心。太史公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古今共然,奚足怪乎?三先生既为斯文宗主,后学之师范,虽曰攘斥佛老,必当据理,至公无私,则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二程先生遗书中,有二十八条。晦庵朱先生语录中,有二十一条,极为谬诞,余不揣,乃为逐条据理,一一剖析,岂敢言与三先生辩也!不得已也!亦非佞于佛也。稿成,藏于巾笥有年,今冬十月,余自公退,因检故纸得此稿,即净写成帙,目曰道余录,置之几案间。士君子,有过余览是录者,知我罪我,其在兹乎!
永乐十年岁在壬辰冬十一月长至日逃虚子序
道余录
逃虚子姚广孝着
卓吾李贽阅
明道先生曰:佛学大概且是绝伦类,世上不容有此理。又其言待要出世,出那里去?又其迹须要出家,然则家者,不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此等事皆以为寄寓,故其为忠孝仁义,皆以为不得已尔。又要脱世网,至愚迷者也。毕竟学之者至似佛。佛者,一懒胡尔!他是个自私、独善、枯槁、山林自适而已。毕竟学之者,不过世上少这一个人,却又要周遍,谓既得本,不患不周遍,要知决无此理。
逃虚曰:明道谓佛学,大概是绝伦类,世上不容有此理,而不知佛未尝绝伦类也。佛当日出家,已纳妃生子,然后入雪山修道,苦行六年,而成正觉,岂是绝伦类者邪?
若言绝伦类,世上不容有此理,如吴泰伯让王位,断发文身,逃于荆蛮,孔子称其为至德,而于吴庙食万世。又如伯夷叔齐,谏周武王,不听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隐于首阳山,遂饿而死,孟子称其为圣之清者;而未尝言其绝伦类也。
又言佛待要出世,出那里去,殊不知佛之学,无有定法,名阿耨菩提。所以《华严》云:世间法即出世间法,出世间法即世间法。《法华》云: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佛几曾执著于世出世者哉?
又言:又其迹须要出家,然则家者,不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此等事皆以为寄寓,故其为忠孝仁义,皆以为不得已。夫佛之学,有出家在家之分焉。出家者为比丘,割爱辞亲,剃发染衣,从佛学道。在家者为居士,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此等事,何尝无之。皆以为寄寓者,佛书有云:旅泊三界,茫茫大化之中,何物而非寄寓也哉!忠孝仁义,皆以为不得已者,此是程夫子自说,佛不曾有此说。佛但教人持戒修善,念报君亲师友檀信之恩也。
又言:佛又要脱世网,至愚迷者也。昔陶渊明云: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渊明一士人也,尚欲脱之,况学佛者乎?
又言:毕竟学之者,不过至似佛,佛者一懒胡尔。
间尝有门人问曰:佛当敬否?曰:佛是胡人之贤智者,安可慢也!程夫子既是道学君子,何为两其说焉?教弟子曰:佛为胡人之贤智者,不可慢也。却自骂佛曰懒胡,岂道学君子之为乎?又言:他是个自私独善,枯槁山林自适而已,世上不过少这一个人。以愚言之:世上亦不多这一个人。佛为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岂是自私独善者也?
又言:佛又要周遍,谓既得本,不患不周遍,决无此理。可见程子不曾多阅佛书,若多阅佛书,解佛之道,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在凡不减,在圣不增,决不疑此周遍之说。
盖因程子存物我之心,滞于一偏,而不能撒藩篱而为大方之家也。悲夫!
明道先生,尝语韩持国曰:如说妄说幻,为不好底性,则请别寻一个好底性,来换了此个不好底性,着道即性也。若道外寻性,性外寻道,便不是圣贤论天德。盖谓自家元是天然自足之物,若无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其复如旧。所以能复如旧者,盖谓自家本质,元是完足之物,若合修治,亦修治之义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义也。故常简易明白而易行。禅学者总是强生事,至如山河大地之说,是他山河大地,干你何事?盖如孔子道如日星之明,犹患门人未能尽晓,故曰:予欲无言。如颜子则默识。其他未免疑问,故曰:小子何述焉。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可谓明白矣。若能于此言上看得破,便信是会禅也。若未寻得,盖实是无去处说,此理本无二也。
逃虚曰:明道语韩持国,如说妄说幻,是不好底性,则请别寻一个好底性来,换了此个不好底性着。此是明道自生此说,佛未尝有此说。如《首楞严》云:因妄有生,因生有灭,生灭名妄,灭妄名真。永嘉云:真不立妄本空,有无俱遣、不空,空二十门,元不着一性,如来体自同。《圆觉》云: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佛说幻妄如是而已。明道既言道即是性,性岂有好不好耶?此妙真如性,本然清净,岂容外物之所污染?故佛以莲华为喻,莲华生于淤泥中,而不被淤泥之所污染,此妙真如性,在众生烦恼心中,而不被烦恼之所浊乱。昔南岳让白六祖曰:某甲有个会处。祖曰:作么生?让曰:说似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假修证否?让曰:修证则不无,染污即不得。祖曰:祗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若然,性岂有污坏修治者哉!明道于穷理尽性之学,恐未彻在。
言禅学者,总是强生事,至如山河大地之说,是他山河大地,干你何事?殊不知《楞严经》中,富楼那言:若此妙觉,本妙觉明,与如来心,不增不减,无状忽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如来今得妙空,明觉山河大地有为习漏,何当复生。佛告富楼那言: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为北云云,此迷非本性毕竟空,昔本无迷,似有迷觉,觉迷迷灭,觉不生迷。又引金木为喻,极是明白,言人既证寂灭,更不再起生灭之相也。明道若会得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决不说禅者强生事也。又言孔子道如日星之明,犹恐门人未能尽晓。故曰:予欲无言。如颜子默识。其他未免疑问。故曰:小子何述焉。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若能于此言看得破,便信是会禅也。明道若看得此言破,决不疑禅者山河大地之说矣。韩持国当时何无一语以答之。惜哉!
明道先生曰:佛学只是以生死恐动人,二千年来,无一人觉此是被它恐动也。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生死,佛之学为怕生死,故只管说不休。下俗之人固多惧,易以利动,如禅学者,虽自曰异此,然要知只是此个意见,皆利心也。或曰:此学不如是本来以公心求之,后有此蔽,或本只以利心上得之,曰:本是利心上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上信之,惟学佛人人谈之,弥漫滔天,其害无涯。传灯录千七百人,敢道无一人达者,有一人见得,朝闻道夕死可矣。与曾子易篑之理,临死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削发胡服而终。又言学禅者曰:草木鸟兽之生亦是幻。曰:子以为生息于春夏,及至秋冬,便却变坏,便以为幻,故亦以人生死为幻,何不付与它物,生死成坏,自有此理,何者为幻。
逃虚曰:明道说佛学,只是以生死恐动人。二千年来,无一人觉此是被他恐动也。若如此说,二千年来,只有明道一人,不被他恐动,可谓豪杰之士也。又言: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生死。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岂不是圣人论生死邪?如佛论生死,《圆觉》有云:一切众生,于无生中,妄见生灭,是故名为轮转,生死何尝恐动人也。又言佛之学为怕生死,故只管说不休。佛之学者了生死性空,岂得怕生死也!只如佛,因中为哥利王割截身体,不生瞋恨。又如师子尊者罽宾国王问尊者施头。尊者曰:身非我有,何吝此头。罽宾斩之。又如静霭法师,因周武毁教不能救,自舍其身,抽肠胃以挂松枝,条其肉布于石上,捧心而死,斯等载在方册,不可名数,佛学者何尝为怕生死也。
又言:下俗之人固多惧,易以利动,若言二千年来,无人觉此,二千年来,并无聪明上智之人,俱是下俗之人,被他恐动也。明道之言,何其妄诞如此?又言禅学者,是利心上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上信之。禅学者生死且不惧,况存利心邪?又言:传灯录千七百人,敢道无一人达者,有一人见得朝闻道夕死可矣。与曾子易箦之理,临死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削发胡服而终。要知圣人之道,岂专在形服上也。假如中国之士,尽是圆冠方履,人人尽见得圣人之道乎?圣人之道,不专在形服上也明矣!明道直欲六合之间,四夷八蛮,凡戴发含齿者,必欲尽从周制衣冠,方信是会圣人之道。明道之执见僻说,若委巷之曲士,诚可笑也!
又言禅家者曰:草木鸟兽之生,亦皆是幻,生死成坏,自有此理,何者为幻。夫天地之间,有形器者,生死成坏,其理固然,以达人观之:何者是实?何者非幻?明道未之思尔。
明道先生曰:道之不明,异端害之矣!
逃虚曰:道之不明,其来久矣!非惟佛老为异端之学而害之也。三代之末,百家诸子竞起,角立淳厚之气日销,浇薄之风日长,莫非天运使然尔。若欲人心复古,不悖于道,除是唐虞周孔复生,通乎神明,以化治天下则可也。若不如是,无可奈何,则得各从其志。
明道先生有人问:天下尽为佛可乎?其徒言:谓其道则可,谓其迹则不可。明道曰:若尽为佛,则是无伦类,天下却都没人去里。
逃虚曰:明道言尽为佛,天下却都没人去里。明道如斯之见,与杞国忧天倾者,可同日而语也。
明道先生曰: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怀恨者久之,此说天下已成风,其何能救?古亦有释氏,时或尚只是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高明,则陷溺愈深,在某则才卑德薄,无可奈何也!然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
逃虚曰:明道言: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情思不乐归,而怀恨者久之。明道何乃自苦如此。诗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圣人删诗尚取之,况于谈禅者乎?明道若会得终日谈,而未尝谈,终日闻,而未尝闻之理,决无不乐而怀恨也。天下习已成风,其何能救?明道若救不得,不若相忘于江湖,岂不快哉!明道何拘拘于小节,而自苦如此?
又言:古亦有释氏,时或崇设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风,便先谈性命道德,先驱了知者,才愈高明而陷溺愈深,明道何其言之谬也!乌有才高明被惑而陷溺愈深者哉!岂不知颜子默识,曾子一唯,因其资性高明,便领得圣人之说,其次者则不能也。如佛在灵山会上,百万人天众前,拈起金波罗华,惟迦叶破颜微笑,余众罔措,所谓才高明而陷溺愈深者,其谬甚矣!大凡从圣人之学者,不谈性命道德,谈声色势利可乎?声色势利有害于人,非士君子之所谈也。性命道德是本分事,不可一日无者,何害于事?且如佛法来中国已二千余年,山河、社稷、国土、人民、君臣、父子,相生相养之事,何曾断绝?不知佛之学为害,害何事?而不欲人之从也。又言: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之何!以愚言之:今日若有孟子闻禅者之说,未必不击节叹赏。
明道先生曰:昔之惑人也,因其愚闇;今之入人也,乘其高明。
逃虚曰:佛以慈悲方便,化度众生;皆令入无余涅槃,人虽有愚闇高明之殊,佛性一也。纵愚闇者可惑,高明者其可惑乎?若谓佛善惑人,明道之言失矣!
伊川先生曰:今语道则须要寂灭湛静,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岂有直做墙壁木石,而谓之道?所贵智周天地万物而不遗,几时要如死灰?动容周旋而中礼,几时要如槁木?论心术,无如孟子,孟子谓必有事焉。今既如死灰槁木,却于何处有事?
逃虚曰:形如槁木,心若死灰者,此是二乘灰断,及外道邪禅也。大乘圆教,菩萨所修诸戒定慧及淫怒痴,俱是梵行,何曾死吃怛地,便为究竟也。灰心泯智之徒,禅祖叱之为魂不散底死人,实为生死根本尔。伊川未知佛氏此说。
伊川先生曰:神与性元不离,则其死也何合之有。如禅家谓别有一物,常在偷胎夺阴之说,则无是理。
逃虚曰:偷胎夺阴,岂是常事?伊川谓禅家说别有一物,常在偷胎夺阴,乌有是理哉?昔王正言,问黄龙心禅师曰:人之生,三缘和合乃生,有即死即生,夺胎者如何?师曰:正言为漕使,到处是正位。正言疑否?正言曰:不疑。师曰:不必疑也。正言领其说,禅家之说,如斯而已。如言别有一物,常在偷胎夺阴,此是伊川自造此说诬禅学者。伊川良心何在?
或问伊川先生言理之盛衰之说,与释氏之言何如?伊川曰:到他说便乱道,又却窥测得些。彼其言成住坏空曰:成坏则可,住与空则非也。如小儿既生,日日长行,而不曾住,是他本理只是一个消长盈亏耳;更无别事。